《Life goes on》 第1章 《life goes on》作者:十七场风【完结】 文案: 周川第一次在“礼拜日”见到邱山,就无可救药的被他吸引。 两个月后课堂上重逢,他是他的老师,他是他的学生。 周川将爱意掩藏,看着邱山变得更好,看着他和别人相知相守。 直到一场意外将邱山摧毁。 再次相遇,邱山变得沉默寡言,周川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邱山张了张口,拿出手机打下一行字:“抱歉,我现在是一个哑巴。” 文名取自热狗《life goes on》—— “有人没有做错什么却被戴上名号。” 师生关系存续期不会在一起。 内容标签: 年下励志 暗恋 主角:周川,邱山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有人没有做错什么却被戴上名号 立意:life goes on 第1章 周川来“礼拜日”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那个独自坐在角落里的男人。 礼拜日曾是一家网红咖啡店,这一两年没落许多,市场上咖啡店层出不穷,一条街上竞争对手如云,昔日红火时顾客能在门外排起一条长龙,现在门可罗雀,门头上的风铃大半天才响一次。 后来礼拜日改变营销策略,开始走高端路线,外面低价竞争争得头破血流,礼拜日反其道而行竟然还给盘活了。 周川刚高考完,成天要么出去打球,要么窝家打电动,老妈看他很烦了。晚上吃饭的时候跟孩子他爸商量,该是去体验生活的时候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周平昌摘下眼镜擦了擦,说道:“那就去礼拜日端盘子吧。” 盘活礼拜日的人正是周平昌。 周川是名副其实的公子哥,从小没吃过什么苦,这辈子最惊险的岁月就是前两年,那会礼拜日生意不好,他总以为家里要破产。 周川的妈妈李月华是全职主妇,日常负责照顾儿子的学习生活,她为周川的自理能力深深担忧,觉得端盘子是个不错的主意。 于是第二天,周公子就挎着单肩包去礼拜日报道了。 店里都不知道这是老板儿子,只是店长昨天接了个电话说安排个暑假工,还当是上面哪位领导的亲戚。 周川把早上新办的健康证递给店长,等着店长给他打名牌。 店长没过三十,挺漂亮一姐姐,叫秦菲。 秦菲说:“周川,店里都是年轻人,比你大不了多少,他们喊我‘菲姐’,以后你也这么叫。” 周川嘴巴怪甜:“菲菲姐。” 秦菲边录身份信息边笑,把名牌打出来让周川拿好,站起来发现这小伙子好高,还得仰着头看他:“你等我一下,给你拿工作服。” 店内装饰极简,工作服也简单,白t黑短裤。 周川换上衣服,把名牌别在胸口,这里的店员都要给自己起花名,周川临场想了一个,叫“周一”。 礼拜日店员加店长4个人,周川年纪最小,哥哥姐姐们都很照顾他。端盘子不是什么难事,周川稍微熟悉一下就开始工作了。 店里客人不多,现在人生活节奏那么快,能安安静静坐下来喝咖啡的人很少,大多是打包或者外卖。不过礼拜日的市场定位在这,当它放弃大众市场的时候,也基本告别了外卖快销。 所以周川很闲,他杵在前台边打瞌睡,手里拿一块白色抹布,机械的顺着木头桌面擦。 大熊新打了一杯咖啡,推推周川:“周川。” 周川站直了。 大熊朝角落努努嘴:“冰美式,给那位客人送过去。” 礼拜日店址临街,四面都是玻璃墙,外面还围着花圃,远看像座玻璃花房。 那位客人坐在拐角处,店内冷气充足,他穿着浅蓝色长袖衬衫,微微挽起袖口,正安静地看书。 玻璃墙外是车水马龙的城市,夏天的热烈与喧闹和这一小块地方的寂静完全割裂,连周围的空气都温柔地涌动着。 周川把咖啡放到盘子上,冰块随着他走动的步伐轻轻撞击着玻璃杯。 男人没有被细碎的声音惊扰,翻过一页书。 周川走到他身边,咖啡很轻地放在桌角,并将男人喝空的杯子收了回去,低声提醒:“先生,您的咖啡。” 男人自始至终没有抬头,他应了一声,眼睛没有从书上离开。 周川回到前台,打开水龙头,顺手将杯子冲洗干净。 大熊正在擦拭他的咖啡机,后仰着瞥了一眼角落里的男人,然后小声对周川说:“你下次直接把咖啡放桌上就行,那位客人不喜欢被打扰。” 微凉的水流过手背,周川用棉布把杯子上的水渍擦掉,好奇道:“他是常客?” 大熊点点头:“周末来得多,一坐就是大半天,专喝冰美式。” 周川把杯子放回架子上,回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 大熊说的没错,男人只有周末才会来,他的时间很固定,基本上午饭后一点钟左右就到了,有时是坐在角落看书,有时带了电脑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一直到黄昏才会离开。他基本不和店员交流,除了点单和续杯的时候,而且他的爱好也十分单一,只喝冰美式。 这种模式在六月底发生了改变,周川发现男人已经一连来了一周,并且在店里的时间也在延长。 暑假了,店里的生意好了许多。 第2章 周川刚帮秦菲补完货,扛了两箱咖啡豆放进仓库。 仓库这扇门有点问题,平时大熊他们开门关门很小心,周川第一次摆弄这道门,锁了几次没锁上,后来一用力,门“砰”的一声关严了。 店里几乎没什么声音,周川这一下确实太响了,客人纷纷往这边看。 周川拧了下锁,第一反应是看那个男人。 男人的目光很平静,视线淡淡地扫过周川的脸,随即便低下去继续看电脑。 他耳朵上挂着一副耳机,白色的耳机线微微弯着挨在他身前,周川注意到,今天男人穿了一件黑色t恤,看起来随性休闲。 周川拔了钥匙回到前台,把钥匙挂在墙上。 咖啡机运作的声音有些模糊,大熊把冰美式推过来:“去送咖啡。” 冰块淹没在深色液体中,冰冷的水汽很快氤氲在杯壁上,周川用食指刮了一层水汽下来,心里想的是,天天喝冰咖啡真的不会肚子痛吗。 大熊戳了他一下:“发什么呆?” 周川摇摇头。 周川给男人送过很多次咖啡,但对方从没有给过周川一个眼神。男人没有留意过那个角落之外的一切,所以周川认为即便某一天俩人在路上相遇,男人也不会认出他是在礼拜日打工的一名店员。 周川走近男人的时候,他正面无表情地浏览着电脑屏幕。 男人修长的手指滚动着鼠标的滚轮,瞳底印出的一片光让他显得冷峻。 周川如往常一样把咖啡放在桌角,动作轻到可以忽略不计,男人的神情没有任何波动,并没有因为周川的到来受到干扰。 周川看了男人一眼,拿起空掉的杯子准备带走。 那个杯子就在男人手边,它甚至贴着男人的手指。杯子动起来的时候,他像是突然惊醒,下意识要把杯子拿回来,不料一把抓在了周川手上。 周川先是一愣,随后被男人手上冰冷的温度寒了一个激灵。 猝不及防的接触让俩人都有些不知所措,玻璃杯从手掌间滑落,掉在地上摔得稀碎。 那声音突兀又刺耳,男人所有的动作都停下来,怔怔望着满地碎片,周川这才发现男人的面色有些苍白。 周川蹲在地上,仰脸去看男人:“先生,您没事吧?” 男人弯腰去捡碎片:“不好意思。” 周川拦住男人:“这个您不用动,我来打扫。” 店里另一个服务员小桃拿了个扫把过来,道歉说:“抱歉,您没有受伤吧?” 男人摇了摇头,把电脑合上了:“是我吓着他了,对不起,坏掉的杯子我来赔偿。” 秦菲踩着高跟鞋从楼上下来:“抱歉先生,给您带来不好的客户体验,今天给您免单,您介意先换一桌坐吗,我们把这里打扫一下。” 礼拜日的服务态度过于好了,男人反而不好意思:“不用这么说,确实是我的问题。” 秦菲在旁边看着周川和小桃把碎片打扫干净了,又拿了个咖啡礼盒给周川,让他给客人再赔个礼。 周川提着礼盒过去,男人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像是准备离开。 周川看着他:“您要走了吗?” 男人点点头:“有点事,今天真是不好意思了。” 周川把礼盒递给男人:“一点小礼物,希望您不要介意。” “谢谢。”男人没有接,“希望你们店长没有为难你。” 周川略显踌躇地拎着礼盒:“这个……” “你收下吧。” 男人背上了包,对周川笑了笑,风铃轻响,男人走了出去。 那天过后,周川有近一个月没有再见到那个男人。 他一度认为是自己把事情搞砸了,或者店里过于热情的服务让男人不敢再次光临,对方明显是个安静腼腆的人,被吓跑也在情理之中。 这一个月周川拿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三千块不到。他带着父母出去大吃一顿,给妈妈买了一条丝巾,又给爸爸买了一条皮带,然后就所剩无几了。 周川生活优渥,想要什么父母会买好送到他手上,第一次赚了钱回馈父母,这种感觉很新鲜,也让人满足。 李月华和周川商量:“儿子,不如开学了也勤工俭学,自己赚生活费怎么样?” 周川的志愿已经填报完成,他成绩很好,已经被南城大学物理系录取,正在等待通知书。 孩子长大了,李月华和周平昌谈过,决定要放手让周川去过自己的人生。 周川在父母手中走过十八年衣食无忧的日子,也想离开大人的羽翼,尝试走自己的路。 周川说“好”,第二天去礼拜日,他找到大熊,询问对方可不可以教他打咖啡。 大熊三十冒头,却是店里最年长的一位,进入咖啡行当已经十个年头,是个老师傅了。 大熊问周川为什么想学咖啡,周川回答说,觉得很有意思。 大熊正在摇手里的冰块,闻言笑了笑,说道:“每一粒咖啡豆都有自己的灵魂,希望你离开这里的时候,能看见咖啡的灵魂。” 周川并不是特别理解大熊的话,后来大熊问他想打的第一杯咖啡是什么,周川想了想,说冰美式。 周川想学冰美式,等那个男人再来的时候,不再是为他端盘子,他想亲手调一杯冰美式请他喝。 -------------------- 第3章 第2章 男人再次光临是八月底。 那是周川开学前最后一天在礼拜日上班,他已经和店长沟通好,开学后如果节假日有空还会回来帮忙。 周川一度以为男人不会再来了,男人消失的这段时间,周川偶尔会对着空着的角落发呆。他想,海城这么大,或许他再也不会见到那个男人了。 男人推门进来时,周川正在做荔枝拿铁,这是礼拜日八月的新品,很受欢迎,附近写字楼的行政刚过来点了十杯打包,周川正做到最后一份。 风铃响起时,他以为是客人过来取咖啡了,他背对着门口,头也不回地说:“快好了,最后一杯了。” 身后很安静,周川加完冰端着咖啡转过来,然后愣住了。 快两个月没见,男人瘦了一圈,原本合身的衬衫穿在身上略显空荡,眉眼间也藏着疲惫。 周川还没说话,男人先笑了起来:“好久不见。” 周川放下咖啡,拿起盖子把纸杯盖好:“您很久没来了。” 男人点点头,似乎是新奇于短短两月不见,周川已经做起了咖啡师,男人问道:“店里就你自己吗?” “对,大熊哥今天请假了,我来替班。”周川把打包好的咖啡放在一边,袋子外面贴上“礼拜日”的标签,然后看向男人,“还喝冰美式?” 男人的目光落到打包袋上:“这是新品吗?” “是的,荔枝拿铁。”周川说。 男人指了下袋子:“我也要这个,帮我打包一份。” 周川停顿一秒钟,然后沉默地转过身去,倒咖啡豆、磨粉、压粉、加水萃取,再倒入荔枝汽水。 周川很想告诉男人,他可以打一杯正宗的冰美式,和大熊的手艺别无二致,但他不能保证说这杯荔枝拿铁一定好喝。 机器停止运转,周川低着头将杯盖压好。 荔枝拿铁的标签粘在手背上,周川撕下来贴在纸杯外面,拿起桌上的马克笔在纸杯空白处勾了一个笑脸:“荔枝是甜的,希望您开心。” 男人顿了顿,接过咖啡摇了两下,听见冰块在里面晃动:“谢谢。” 男人没有像以前那样在礼拜日一坐就是大半天,他打包了一份,意味着很快就要离开。 周川没有理由拖延对方的时间,客气地介绍说:“店里在做活动,会员充1000送200,您有意向吗。” 一千块可以喝二十次咖啡,按照男人之前的频率,足够他在礼拜日待满一周。 周川觉得这么划算的买卖,男人一定会答应。 但男人听完后只是笑了笑,拒绝道:“谢谢,不用了。” 周川第一次觉得“谢谢”两个字会让人这么失望。 男人摸了摸口袋,取出来一张会员卡:“差点忘记了,麻烦帮我把这张卡停掉吧。” 男人来过店里很多次,周川没见他用过会员卡,通过这张卡,他知道了男人的名字,邱山。 周川捏着那张薄薄的卡,哑了一瞬:“您……不会再来了吗?” 邱山温和地说:“我准备离开海城了。” 周川“啊”了一声,心潮跌落般沉了下去。 他替邱山办理停卡,卡里还剩二十几块钱,周川帮他换了一份小食。 旧卡已经报废,白金色的卡面被剪去一角,周川把卡递给邱山:“这个您要留作纪念吗。” 邱山没有接:“不了。” 他笑着扬起手里的袋子:“谢谢,我先走了。” 周川扯起嘴角:“祝您生活愉快。” 邱山摆了摆手,目光向下一扫瞥见周川的名牌,随口问说:“这里是礼拜日,你为什么要叫‘周一’?” 周川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名牌,说道:“因为life goes on,人要往前走。” 周川注意到,邱山的眼睛在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很明显的亮了一下。 他轻轻笑着,一边点头一边说:“谢谢。” 周川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道谢,礼拜日门头的风铃又响了起来,八月的光依旧夺目,邱山踩进那片光里,很快就消失在了周川视野的尽头。 当天晚上,周川请礼拜日的工作人员吃了顿饭,感谢大家两个月的照顾。 刚刚成年的男孩喝起了酒,周川喝的有点多,到家已是深夜。 他迷迷糊糊去冲了个澡,一时忘了开的是凉水,微凉的温度落在身上的时候,他清晰的回忆起了邱山冰凉的指尖。 一周后,周平昌驱车送周川前往南城大学报道。 新生报道都很繁琐,先签到,再领宿舍钥匙,弄完还要去开班会,一番折腾下来天已经黑了。 周平昌和李月华没有在南城过夜,当天就回去了,交待周川好好照顾自己。 周川的宿舍是四人间,都是本专业的同学,有一个是南城本地人,另外两个来自北方。室友很好相处,男生的情谊来得很快,周川是闲不住的性格,傍晚和几个室友去篮球场溜了一圈下来,人就已经混熟了。 男孩子在球场上淌了一身汗,红着脸下来找水喝,瓶盖还没拧开就被场边的漂亮女生要了微信号。 周川往后退了一步,他在高中就常被女生要联系方式,拒绝都成了习惯。 话就在嘴边,周川笑着把人给拒了,回头同宿舍的兄弟胳膊往他身上一搭,调侃道:“可以啊,还没开学就被要号码。” 第4章 这个年纪就是爱凑热闹,逮着男生女生在一块就要瞎聊几句,周川从人胳膊底下钻走,捡起地上的篮球往对方身上一扔:“接着打啊。” 周川到南城大学的第一晚,招了三四个找他要微信的女孩子。当天夜里,周川这个名字就上了南大论坛,热帖里都是周川打球的照片,高个子单眼皮的帅气男生,谁路过都要夸句好看。 开学第一周要军训,周川个子高,走方阵都在最后一排,好找也好认。 他的好看太扎眼了,从小优越的生活和一直耀眼的成绩让他比同龄人更加自信,这种自信不是骄傲,而是一种底气,这也让他更受欢迎。 刚开学那一个月,追周川的人多到数不过来,表白墙上到处是他的名字,其中有女生,也有男生。 室友小齐来自东北,铁血直男一个,晚上下楼拿外卖的时候在楼道口被塞了一封信,请他帮忙转交给周川。 小齐把信丢周川桌子上,差点没掉鸡皮疙瘩:“男生送的,就住我们这栋楼,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太尴尬了。” 另外两个室友跟发现新大陆似的从床上爬下来,田宇原本就是大双眼皮,眼睛一瞪显得更大:“成天说有男生在表白墙求爱,这是碰上活人啦?” 赵青青把手伸向表白信:“让我拜读一下,我看看基佬表白都说什么。” 周川一把按住信,拍开赵青青:“大男人怎么那么八卦。” “我靠,言重了老弟。”赵青青说,“我又不八卦别人,我八卦你。” 周川拉开抽屉,里面收了一沓子粉色信封,他把刚那封信也放进去:“别八卦,有空不如看书。” 赵青青:“……” 小齐拆着外卖盒子,他买了份面,闻着香了,先低头喝了口面汤,然后才说:“周川,那一抽屉的情书,你是真一封都不看啊。不看你扔了得了,收那么多你也不嫌占地方。” 周川站起来,抬高手把床上的专业书拿下来塞包里,拉上拉链:“收下是礼貌,看不看是我自由。” 说着把包一背,走门口顺手拎起了羽毛球拍:“我去上自习了,十点球场见?” 剩下三人相当无语地目送他离开。 周川的生活非常规律,正式开学后,物理系每天课程很满,周川白天上课,晚上去图书馆自习,每天运动量还要保持着,一三五打篮球,二四羽毛球,剩下周末两天去咖啡馆兼职。 咖啡馆是以前南城大学一个毕了业的学长开的,就在大学城,生意不错,来光顾的大多是学生和老师。周川来这里兼职之后,咖啡馆的生意又上了一个台阶,很多是来看他的。店里的工资按小时计算,学长高兴得了个免费招牌,给周川的时薪比较优渥。 周川心安理得的拿着钱,靠脸挣也是挣么,他想得很开。 学长的咖啡馆起了个挺悠哉的名儿,叫“小日子”,面向大学生的店,主打一个快销,这里的咖啡机不如礼拜日,滋味自然也不比礼拜日,周川有实习经验,上手很快,主要负责打咖啡和收银。 这天周川做了四份拿铁带走,跟学长打了个招呼:“哥,我晚上要抢课,先回去了。” 学长坐藤椅上聊着微信,听他要走才走到前面来:“礼拜天抢课?” 周川点点头:“分批,选课人多网容易崩。” 学长笑了声:“行,你撤吧。” 周川上了大学还挺会过日子,在跳瘙市场淘了辆二手自行车,平时就骑着它来大学城兼职。 他把咖啡挎在龙头上,长腿一蹬就走了。 九月底天气还不算凉,周川骑回宿舍流了一身汗。 他刷卡开门,另外三人已经坐在位子上随时准备开动。 周川看看表:“还有五分钟,你们这样让我有点紧张。” 赵青青过来帮着分咖啡:“抢不到柳神的课才更紧张!” 南城大学规定学生在修完必修课以外,还需修满12学分的非本专业选修课,一门课2分,一般一学期选个两门,上三个学期就能修满。 作为物理系的学生,平时上课已经够烧脑了,选修课都想选点简单的混学分,什么《中外电影赏析》、《中外文学史》、《养生与保健》,这种课在这个时候格外受追捧。 柳神全名柳如晦,是中文系教授,主讲《中外文学史》。柳神已经年过七十,据说年轻时是个色厉内荏的硬茬,现在退休返聘,抽着养老的空过来给孩子们讲讲文学,高兴着呢,所以上课从不点名,考试全给九十,一度成为最受大学生追捧的选修课老师之一。 周川电脑提前就开开了,他汗都来不及擦,先登录内网:“要是抢不到柳神的课呢?有planb吗?” 小齐直接砸了个本子过来,周川定睛一看,老长一条选课单,按简单到难依次排序,该选啥不该选啥一目了然。 周川由衷竖起大拇指。 田宇掐着表呢,看时间快到了赶紧让他们别说话。 系统一开放,分批都得卡,周川卡了五分钟才刷出选课表,那会儿柳神的课已经空了。他对着小齐的清单往下捋,看一个没一个,再耗下去一门课都选不上了,他不管了,随便点了门课按下确定。 小齐自己选完跑过来看他:“你选上了吗?” “没。”周川滚轮一滑,发现自己选的是《中国诗词鉴赏》,他对诗词造诣不高,询问道,“这课咋样?” 第5章 小齐本子上都没列这课,多半很冷门:“没听过,多半是今年新开的,你看连授课老师是谁都没注。” 事到如今也没别的选了,周川不急不慢又选了个《宏观经济解析》,然后合上了电脑。 选修课都排在晚上或者周末,周川选的那两门课一个在周三晚上,一个在周四晚上,刚巧避开周末,倒也还算不错,就是晚上不能去上自习这点让周川有点头疼。 赵青青开导他,说可以把什么《光学》《力学》带着去选修课上看。 周川觉得这主意挺好,周三晚上抱着专业书就去听《中国诗词鉴赏》了。 第一次选修课,学生一般都到的比较齐,主要是不知道老师是什么性格,爱不爱点名,是不是软柿子。这是节大课,课上有九十个人,周川上课前去冲了个澡,到的有点晚了,一进教室,教室就安静下来,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 后排都坐满了,就剩第一排还空着。 周川别无选择坐过去,那位置真是黄金宝座,就在讲台正下方,他在干什么,看什么书,老师一眼就能看到。 周川把专业书背过来压在桌上,低着头在宿舍群里发了个消息,说今儿是看不成书了。 几个室友轮番在群里刷着屏,手机不停地震。 这震动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突兀,周川听见脚步声,余光里一道白色身影走到讲台前,有几本书放在桌上,随那动作飘乎而来的是淡淡的甘草香气。 周川下意识抬起头,正对上邱山讶异的目光。 -------------------- 第3章 在邱山说要离开海城的那个下午,周川给自己做了一杯冰美式。 他不爱喝美式,太苦,那天喝来觉得苦味更加分明。 周川默默往杯子里加牛奶,加糖,小桃看见了还笑话他,说他小孩子,学大人喝什么美式。 周川用金色小勺子搅动牛奶,看着浓郁的黑一点点被冲淡,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他大概再也见不到邱山了。 邱山脸上的惊讶维持了不短的时间,直到上课的钟声响起,他才恍然回神。 周川就坐在他眼皮底下,听邱山做着自我介绍,邱山说他来自中文系,今年九月才加入南城大学的教师队伍,和在座的同学们一样,都是南大的新人。 周川目不转睛地看着邱山,这是他的老师,他可以坦荡地看着对方。 距离上次见面又过去了一个月,邱山比那回见到要胖了一点,眉宇间的疲惫也淡去不少。他还是那么爱穿衬衫,习惯将袖子挽上两层,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 周川知道邱山右手腕外侧有一颗小痣,他不止一次留意过那颗痣,每次他将空掉的玻璃杯从邱山手边收走的时候都能看见。 周川的手机屏幕还亮着,最后一句是田宇发的,说既然看不了《力学》,那就好好欣赏诗词。 可是周川已经魂不附体,他学不了习,也欣赏不了诗词。 那两节课,邱山上满了九十分钟,周川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 他暗自高兴着,觉得自己是这个教室里对邱山了解最多的人。 下课铃声响了起来,学生们迫不及待冲出教室,只有周川慢慢吞吞收着书包。 人散得很快,邱山关掉电脑和投影,视线一抬就能看见周川,这个小孩已经在他的视线里待了一个晚上,似乎还能够再多待一会。 周川站起来,很规矩地叫了声:“老师。” 邱山朝他笑了笑:“看到你的时候吓了我一跳,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 周川摸着鼻子,他面不改色的拒绝过很多女孩子的告白,此刻面对邱山却有些腼腆:“我也吓了一跳。” 邱山抱起书:“你回宿舍吗?” 周川“啊”了声。 邱山说:“教师宿舍在学生宿舍后面,一起走吧。” 俩人一道走出教室,邱山落在后面,关上了灯。 教学楼不剩几间教室亮着灯,走廊昏暗,楼梯上的感应灯年久失修已经不够灵敏。 周川打开手机电筒打着光,对邱山说:“小心。” 邱山专注着脚下,周川的名牌运动鞋就在眼前,他笑着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你是礼拜日的正式员工。” 周川又“啊”了一声。 邱山笑道:“你打的咖啡很好喝,我以为你专业学过。” 周川从小学习就好,被老师表扬过无数次。他是个聪明的学生,学什么都很快,学咖啡也不例外,可大熊表扬他的时候,他也只是笑笑,不像现在,他既觉得兴奋,又有些难为情。 周川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我做着玩的。” 到了楼下,光线也敞亮起来,周川关掉手电筒,把手机塞进裤子口袋。 这个点校园里的人还很多,周川是南大的红人,路过的学生总要多看他几眼。 邱山忍不住笑起来:“你很受欢迎。” “没有。”周川比刚才还不好意思,“都是闹着玩的。” “年轻的小帅哥受欢迎很正常。” 教学楼过去是一条美食街,现在正热闹着,邱山把周川当作小孩子,问他要不要吃冰激凌。 周川本能想摇头,摇到一半硬是停下来,改口说:“要。” 邱山也是初来乍到,对南大的美食街不算太熟,前天从这里路过的时候看到一家甜品店排的队伍很长,于是就记住了。 第6章 现在那家店依旧排着长队,邱山问:“不急着回去吧?” 周川干脆道:“不急。” 俩人排在队伍最后,前面的女生回了下头,先是看了周川一眼,随后看见了邱山,立马站直了打招呼:“邱老师!” 邱山显然没有认出自己的学生,他礼貌地笑了笑:“你们好。” 周川站在邱山旁边,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他弯起的眼睛和唇角。他想起邱山刚才说过的话,不确定邱老师知不知道自己长得也很好看,刚刚过来那一路,周围走过的学生,其实不止是在看周川,也在看他。 邱山仰头看着画满口味的电子屏,征询周川的意见:“你喜欢什么口味?” 周川认真选了一下:“芒果吧。” “好的。”邱山又问起前面的女生,看起来是想将她们的单也一并买了。 不知是什么小心思在此刻涌上,周川突然想要暴露自己和邱山早已认识的事实。他拽了拽邱山的衬衫袖子,将他的目光吸引回来,然后说:“你说要走,原来是来南城。” 邱山先是停顿一下,然后才说:“是的。” 那天疲惫的邱山似乎又回到眼前,周川为自己的鲁莽懊恼,看起来他开启了一个让邱山难受的话题。 周川不由自主地攥紧背包的带子,抿了一下嘴唇,借由这个动作自我反省起来,然后说:“你竟然是老师,难怪刚放暑假的时候天天来店里喝咖啡。” 邱山的神色又松了下来:“是啊。” 周川松一口气:“我还以为你是大学生,蹭礼拜日的空调赶论文。” “我有那么年轻?”邱山很快将烦恼抛诸脑后,他“哈哈”笑了两声,“也算是蹭空调,礼拜日很安静,我写东西的时候需要集中精力。” 周川曾猜测过邱山的职业,他长得实在年轻,又不分工作日连续出现,最有可能的就是大学生了。 说着邱山补充道:“当然,咖啡也很好喝。” 听他这么说,周川又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学习冲咖啡,那样邱山在离开前或许能喝到喜欢的冰美式。 前面的女生接过甜筒,临走前对邱山道了声谢。 轮到他们了,邱山手里还抱着几本书,周川提议道:“老师,你要不要把书先放在我包里?” 邱山看着他瘪瘪的书包:“方便吗,我这几本书很重。” 周川打开拉链:“没事。” 俩人取了冰激凌,周川扛着邱山的书,慢悠悠往宿舍走。 邱山说:“你学物理吗,刚刚看见了你的书。” 周川咬了一口冰激凌,被冰的说不出话,含糊地应了一声。 “南城的物理系很厉害,看来你的成绩很好。”邱山想到上课时,周川一直压着书的动作,不禁笑起来,“不过上我的课不许看别的书,被我捉到是要写检查的。” 他故作严厉的模样将周川逗乐,周川举起手对邱山保证:“我一定不开小差,不看跟课堂无关的书。” 邱山不吝啬自己的表扬:“乖了。” 他把自己当作老师,话语间是老师对学生的爱护,周川不自在地抓了抓头发。 冰激凌有些化了,掉在手背上。 周川皱着眉,发现自己好像没有把邱山当作老师,邱山是他的客人,是他做不出来的那杯“冰美式”。 男生宿舍外面很多人,大学生情侣在门口依依不舍,一小团一小团地抱在一起。 周川停住脚步:“老师,我到了。” 邱山抬眼朝里面看了看:“住在几栋?” “八栋。”周川说。 “嗯。”邱山点点头,“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课。” “好的。”周川往前走了两步,挥挥手,“老师,谢谢你的冰激凌。” 邱山挂上周川见过的温和笑容,等周川走远了,又像是想起什么般把他叫住:“哎,周一!” 周川因为要离开而下坠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邱山说。 周川回过头,看见邱山站在路灯下,昏黄的光线将他的白衬衫染上旧色,他像是珍藏在玻璃窗里的一张老照片,干净的不属于这个地方。 “周川。”周川告诉他,“山川的川。” 邱山是个很爱笑的人:“我姓邱,单字……” “我知道。”周川没让他说完,将他的名字轻念出来,“邱山。” 邱山并不意外周川知道他的名字,那天周川帮他办理的停卡,后来那张被剪去一角的废弃卡片也留在了礼拜日。 周川回到宿舍,室友都还没回来,宿舍里很安静。 周川没有开大灯,他爬上床,拧开了夹在床头的小夜灯,然后从枕头旁边放着的一本书里取出一张缺了角的卡片。 卡片是白金色,正面画着礼拜日的logo,背面是一串条形码和它主人的签字。 周川摸着右下角的名字,感到心脏在胸腔乱糟糟地跳动着。这时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直到他把“邱山”的名字念出来的前一刻,他都在想念着这个称不上认识的男人。 -------------------- 第4章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周川和邱山唯一的交集都是周三晚上从七点到九点那两个小时。 周川没再带过别的书,可他也没办法全心投入进邱山的课。 第7章 周川是个好学生,知识讲过一遍就能记住。但他也做过很多次尝试,试图去体会邱山口中诗文的美好。美好的画面打眼而过,周川的意志力敌不过邱山的白衬衫,他的思绪总随着邱山手腕上那颗小痣而晃动。 邱山讲课不爱带扩音器,他的声音很好听,像他人一样温柔。他并不总是站在讲台上,他喜欢站在课堂中间,走到学生多的地方,说话时总要找一个人的眼睛,大概是希望找到共鸣。 周川也并不是每次都会回头看他,有时他闭着眼睛听邱山说话,一听就入了神,沉入自己的思绪无法自拔。有好几次邱山已经走了回来,但周川不知道,邱山会像中学老师那样捡起讲台上的粉笔头往他身上扔,周川大梦初醒,清明的眼睛看着邱山,大概是想告诉他,自己并没有睡着。 他还是坐在第一排,哪怕后面空出了很多位置。 周川仍旧坐在离邱山最近的地方,他是邱山最忠实的听众。 放课后周川多半会和邱山一起走,一个回学生宿舍,一个回教师宿舍,他们的对话平淡无奇,周川想从那些浅淡的字句中多了解邱山一些,可邱山并不是个交浅言深的人,他是周川的老师,他们并不是朋友。 这个认知让周川感到无力,十八岁的周川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再接近他的老师。 一个学期过得很快。 这半年周川参加了两场竞赛,以他为主导的科研项目拿到了立项资格,他的成绩依旧很好,每门课考试都在90以上,只有一个例外。 周川在课上开过的小差最后以这样的方式回报了他,大学第一学期,他拿过最低的分数竟是那门《中国古代诗词鉴赏》,57分。 周川从没挂过科,但为邱山破了例。 室友都在笑话他,说理科大神偏科很正常,只是老师为什么这么不留情面,明明再给几分就能过了。 只有周川知道邱山对他有多么宽容,那份试卷周川空了一半,能拿四十分都是奇迹。想到这里,周川对着分数笑了出来,他想象着邱山皱着眉头为他凑分的模样,忽然觉得这个分数也还不赖。 挂科意味着重修,周川开始憧憬下一学期,期待着每周三晚上那两个小时的见面。 寒假开始了,周川坐在回程的火车上,想的是他和邱山会不会有再一次的偶遇。 老天爷并不总会眷顾着周川,他的人生顺风顺水,走到今天都是坦途,好事不能他一个人占。 周川回到礼拜日,继续做他的兼职。很多次他都期待风铃响起能看见熟悉的身影,但希望总是落空。 哪怕他已经提前知道,邱山并不会回到海城。 考完试那天晚上,周川如旧和邱山一起回宿舍。 周川还没买火车票,想着如果邱山也要回去,或许他们能一起走。 邱山摇了摇头,说道:“不去啦,我的家就在南城。” 很快就要过年,游子都要返乡。 时至今日,周川的热情已经不会轻易熄灭,他竟能顺着邱山的话问下去:“那老师怎么会去海城?” 邱山答说:“我在海城上学,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 周川轻轻点头,没有再追问。他知道海城对邱山来说是个伤心的地方,尽管他很想探究邱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不希望再在邱山脸上看到无法洗去的倦色。 话题到这里算是终止,邱山轻巧的将话题绕开:“快放寒假了,还去礼拜日打工吗?” 周川说“去”,又无谓的强调:“我这一个月都要做兼职。” 他仍在期盼邱山会再次光临礼拜日,周川还在为自己没能给邱山送一杯冰美式而耿耿于怀。 邱山很欣慰地看着周川:“你真是个好孩子。” 其实周川并不反感这样的评价,只是话从邱山嘴里说出来会让他很在意,他不想做邱山眼里的好学生,乖孩子,他的感情无边无际,连自己都不知道从何处发芽,又是怎样蔓延。 整个寒假,周川没有等到邱山,他又学会了很多新品,但他从不给客人做冰美式。 大熊很奇怪地看着他:“你第一个学会的就是冰美式,为什么不做?” 周川低头擦杯子,说了一句很飘渺的话:“我还没有找到它的灵魂。” 大熊说过,每一粒咖啡豆都有自己的灵魂。 周川没有找到冰美式的灵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灵魂牵挂在哪个地方。 新年那天晚上合家团圆,城市禁烟令今年不知为什么解了,周川带着表弟表妹出门放烟花。 天气很冷,周川裹着羽绒服蹲在花坛边,眼里是耀人的光火。 他很想对邱山说一句“新年快乐”,想和他分享好看的烟火,但他连邱山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周川一边遗憾,一边想象邱山现在在做什么,是在吃年夜饭,还是在看春节晚会。那样温柔的一个人,多半来自书香门第,邱山是不是在和长辈探讨诗文美学,他会喝酒吗,喝醉了是什么样,会不会说胡话,还是酡红着一张脸见人就笑。 周川偷偷地想,偷偷地笑。 烟花燃尽,他收敛起自己漫天的情绪,把所有的思念都封锁在泯灭的火焰里。 寒假很短,过完年没多久又要开学。 李月华帮周川收拾东西,感叹短短一学期周川长大许多。 第8章 周川从后抱着妈妈,对她说:“老妈你辛苦了。” 第二天周川独自坐车回到学校,室友一个月没见,中间过了一个年,都有点小变化。大家分了分带回来的特产,聊到很晚才睡。 新学期开始了,周川挂了诗词鉴赏的消息早已人尽皆知,邱山的课突然成了学生们争相竞抢的对象。 周川一个多月没有见到邱山,南城大学很大,他从未在课堂以外的地方遇到过邱山,还没机会听一听邱山对他挂科的评价。 周川想,作为他的老师,邱山应该会很生气,他还不知道邱山生气是什么样子。 事情果然如周川想的那样,开课那天,邱山提前十分钟到场,他叫周川的名字,把他喊到教室外面去。 周川没见过邱山生气,但他见过邱山冷着一张脸看电脑屏幕的样子,和现在邱山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周川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原来打碎杯子的前一刻,邱山是在生气。 想到这一层,周川又开始懊悔,他不知道邱山生了他多久的气,他不愿意自作多情地想太多,更不愿意邱山因他而不快,哪怕这点不快并不会在他心上停留太久。 俩人站在走廊,邱山冷峻的表情间掺杂一丝不解,他问道:“我的课有这么无聊吗?还是你对我有什么不满?这是开卷考试啊周川,你怎么能挂?” 周川紧闭着嘴巴,心甘情愿地承受着邱山迟到一个月的怒火,他无法对他的老师袒露真心,只能装作一个无法说话的哑巴。 邱山是个很负责任的老师,一门选修课而已,他苦口婆心地劝周川,说既然选择了这门课,无论喜不喜欢都要学下去,考试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不是为了应付学校。 周川说自己真的很喜欢这门课,还从一个学生的角度表达了对邱山的喜欢,并对他承诺,这学期一定不会再挂科了。 邱山没再为难周川,放他回到教室。 周川不知道自己的保证有没有用,也许没用吧,因为从那节课开始邱山总爱在课堂上对周川提问。 周川是特殊的,他用这种方式得到了邱山独有的关注,这是其他学生都没有的待遇。 周川乐意于这样的改变,他开始痴迷邱山口中的诗词,如同他无可救药的迷恋着邱山这个人。 春天来了,南城进入漫长的雨季。 周川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困在了“小日子”,店里几把伞都借了出去,时间已经很晚了,周川趴在桌子上,盯着玻璃上滚落的雨滴游神。 他想到几天前邱山谈及的那句诗,满脑子都是“雨打江南树,一夜花开无数”。 周川突然想去江南小镇上走一走,想去看看邱山的家乡,那一定是个温柔的地方。 这样想着,周川就看见了邱山。 邱山出现在玻璃墙外,被雨注雾化成虚无的影子,那瞬间周川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邱山毫无征兆的朝周川看了过来,他的眼睛隔着雨,显得湿漉漉的,周川被那样一道眼神禁锢,身体先于意识出动,他拉开了咖啡馆的门,春潮带雨晚来急,这带着冷意的晚风吹透了周川,却无法让他冷静。 邱山撑着伞走过来,错愕地看着他:“我在对面看到这里亮着灯,没想到真的是你,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宿舍?” 可见上天偶尔也会照顾一下周川。 周川说:“店里没有伞了,我回不去。” 邱山这才注意到周川腰上还围着一条黑色的围裙,围裙上画着一只小白猫。 “你在这里兼职?”邱山往店里看了看,“走吗,我带你回去。” 邱山只有一把伞,如果一起走,他们两个人多半都会淋湿。理智告诉周川,应该拒绝邱山的提议,但他太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了。 周川决定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把围裙脱掉挂回去,关了灯,锁上咖啡馆的门。 现在这个世界是对他敞开的了,周川这样想着,钻进了邱山的伞里。 邱山不知从哪里过来,手上还拎着一个塑料袋,周川看了一眼,发现里面是一袋橘子。 邱山把伞朝周川那边偏了偏,笑着说:“今晚中文系聚餐,还好出门的时候带了伞,否则就救不了你了。” 邱山很少会对周川提起自己的生活,周川听到他这么说很开心,可风将邱山身上的酒味传过来,周川又没有那么开心:“你喝酒了吗?” “喝了一点。” 俩人个子都不矮,下雨又刮风,举着伞其实很累,周川忍了片刻,在看到邱山湿透的肩膀时还是没忍住说:“老师,我来撑吧。” 邱山看了他一眼。 周川已经把伞拿了过来:“我比你高呢。” 邱山很轻地笑了一声:“是吗?我觉得差不多。” “小日子”离南大并不算远,但进了南大要走十五分钟才能到男生宿舍。 两个成年男人挤在一把伞下看起来很可怜,周川却心满意足,他把这十五分钟拆开掰碎了般过,一秒钟都不想浪费。 路面上有积水,俩人的鞋子都湿了,湿冷的温度漫上来,邱山在离周川很近的地方轻轻地抖。 他开始说话来转移注意力,问周川,是一直在小日子兼职吗。 周川说是的,上学期就开始了。 周川的穿着打扮不像是缺钱的孩子,邱山打趣般说:“你赚了钱都做什么?” 第9章 “也没什么。”周川坦诚地说,“我爸妈都不缺钱,我那点工资买的东西他们也看不上,我就管好自己的生活,尽量不问他们要钱。” 有钱人家的孩子还能有这样的觉悟着实不多见,邱山看周川多了几分欣赏:“你爸爸妈妈一定很骄傲。” 周川从前不觉得,从去年暑假周平昌把他送去礼拜日开始才渐渐懂得,无度的索取着父母带来的一切是多么的不成熟。 周川咧着嘴笑,借此机会更靠近邱山一点:“老师,你现在还喝咖啡吗?” 邱山点点头:“我在宿舍买了一台咖啡机。” 看来邱山现在很少会去咖啡店了,不过周川还是发出自己的邀请:“你下次来小日子,我请你喝美式。” “你做的吗?”邱山问。 “嗯。” 邱山答应道:“好啊。” 可不过短短几秒钟,周川又反悔了:“小日子的咖啡豆很一般,老师你有机会来海城,我请你喝礼拜日。” 邱山笑起来,弯着一双眼睛。他是爱笑的,笑起来很温柔,所以周川总是看不够。 邱山把周川送到宿舍门口,一整袋橘子都送给他。 周川拎着橘子站在楼道里:“老师,一个橘子换一杯咖啡。” 邱山还留在雨中,纷纷细雨溅在伞上,耳边的声音很嘈杂,邱山说:“那我不是占了便宜。” 周川跟邱山告别:“你是我的老师嘛。” 一场雨,周川换到了一袋橘子,换到了属于他和邱山的十五分钟。 周川觉得自己赚翻了。 -------------------- 第5章 那场雨持续了好几天,直到下一次上邱山的课还在下。 邱山很明显感冒了,他的声音里夹杂着浓重的鼻音,脸色也很苍白。 那两节课上到最后,邱山都快要说不出话了,嗓音完全哑掉。 周川担忧地看着他,知道是自己连累邱山生病。 课间的时候,周川出去接热水,在水房碰见了邱山。 他关心地问:“老师,你吃药了吗?” 邱山抱着保温杯灌水,沙哑地说:“吃过了,我没事。” 周川觉得邱山的状态很不好,从水房出来,他跑了一趟校医院,又帮邱山拿了点药。到教室时已经上课很久了,邱山回头看看他,那种疲惫感又浮在脸上。 春天是个容易生病的季节,教室里很多学生都感冒了,门窗始终开着透气,很冷。 邱山偶尔用手掩着唇嘶哑地咳嗽,那声音仿佛在周川心上拉锯。 周川看着邱山的手,它被冷风吹的红彤彤的,看上去很脆弱。 下课了,周川走到讲台上,把邱山带来的书装进自己的书包里。 邱山看着他说:“我们分开走吧,别传染你。” 周川并不在意:“不会,老师我送你回宿舍。” 周川执意要送邱山回宿舍,邱山推拒不过,送到楼下,周川还要送他上楼。 邱山边咳嗽边说:“我真的没事,宿舍里乱糟糟的,我都没收拾。” 周川摇摇头:“没关系,我看你吃了药就走。” 教师宿舍就在男寝后面,离得很近,南大的教师福利还是不错,住校的老师都是单人单间,条件比男生宿舍要好不少。 邱山没有说谎,宿舍很乱,周川进门就差点被门口的箱子绊了一跤。 邱山把他的背包拿下来扔在沙发上:“我只有热水和咖啡豆,你想喝什么?” “热水就好。”周川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的几只纸箱,“老师,你要搬家吗?” “嗯。”邱山接了点水烧上,从柜子里找了个玻璃杯,“好多东西我已经打包收起来了,你将就着坐一下,水马上好。” 周川找了半天拖鞋没找到,邱山向他招手:“直接进来。” 周川这才走进去。 邱山用脚把挡路的箱子踢开,收了收茶几上的剪刀和装箱的胶带。 周川看见胶带旁边放了几盒感冒药,暗自松了一口气。 水烧开了,邱山给周川倒了杯水。 周川敞开外套的拉链,把收在夹克里面的药拿了出来。 邱山看见药盒微微一愣:“你什么时候买的?” 周川说:“课间的时候。” 邱山看上去有点无奈:“我有药。” “校医说这种效果更好。”周川拆开药盒,“老师,你试试。” 邱山无法拒绝来自学生的善意,他接过药放在一边,说水烫,过一会再吃。 周川坐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观察邱山生活的地方,这个落脚地没有第二个人的气息,这样的认知让周川又小小的快乐起来。 邱山的东西还没有收拾完,他让周川随便坐,蹲在电视柜前收拾一些影碟。 周川的年龄离碟片有些遥远,他跟了过去,和邱山蹲在一起,随手捡起一张看了看,是部香港电影,叫做《重庆森林》。 邱山顺着周川的手往上看,动作微顿:“看过吗?” 周川诚实地摇了摇头。 邱山笑了一下:“嗯,你太小了。” 周川低下头去,老旧的影碟是年岁的象征,他问起来:“老师,你今年多大?” 邱山说:“二十八。” 那一刻周川觉得年龄也不是很大的问题,十岁而已,他仅仅错过邱山十个年头而已。 第10章 周川晃了晃那盘碟片:“可以借我看吗?” 邱山看着他:“你想看网上都能找到,但是dvd不好找。” 于是周川过分地说:“那我可以在这里看吗?” 邱山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九点半了,看完电影时间更晚。 “你明天不上课啊。” 周川摸到电视柜旁边的遥控器,把电视打开:“明天上午没课,可以睡懒觉。” 邱山没再说什么,他把碟片放进dvd,按下开关。 家里的灯很亮,邱山走过去关掉,留下沙发旁一盏橘黄色的落地灯。 高墙,暗夜,流云。 阴暗的画面交织在周川的瞳底。 随后,有这样一段独白: “每天你都有机会跟别人擦肩而过,你也许对他一无所知,不过也许有一天,他会变成你的一个朋友或知己。” 邱山不知什么时候坐到周川身边来的,他先是吃了药,然后就着落地灯的光看书。 他的存在感强到周川无法忽视,邱山翻书的声响那么轻,可落到周川心里却恍若重击。 周川无比感激正在播放的电影,这样邱山就听不见他越来越狂乱的心跳声。 后来邱山睡着了,书还摊在手上,周川将视线转移到他的脸上,轻轻拿走了那本书。 邱山生病了,周川却趁虚而入,仗着对方好说话就赖着不走。 周川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他该让邱山回到床上,早早的休息,而不是在沙发上抵挡不住困意潦草的睡去。 但人总是贪婪的,周川向邱山靠近,在吊诡的音乐声中肆无忌惮的任呼吸拂在邱山的脸上。 邱山睡得并不安稳,难受地皱着眉。 周川的靠近停止了,他看着那片揪紧的眉,为自己的鲁莽而羞愧。 周川退后一点,轻轻碰了下邱山的手臂:“老师,老师?” 手臂上传来不正常的温度令周川沉下脸来。 邱山睁开眼睛,神色茫然而倦懒:“怎么了?” 周川摸了摸邱山的额头:“你好像发烧了。” 邱山顶着眉心坐直了,感到全身都泛着酸楚。 周川问:“有温度计吗?” 邱山说:“有,在电视柜下面。” 他起身去拿,站起来整个人晕了一下,周川扶住他,让他坐着别动。 电影放的什么周川已经不知道了,他发现只要和邱山待在一起就很难专心。 他在电视柜下面找到体温计,给邱山量体温,晚上买的药里正好有退烧的,他看了看说明,如果邱山烧得厉害就给他吃。 邱山不时咳嗽两声,身体开始发冷。 时间一到,周川拿出体温计看了看,邱山已经烧到了三十八度五。 邱山清了清嗓子:“我吃个药去睡觉,你也赶紧回宿舍吧。” 周川说不着急,量体温前他就把水重新热了一下,这会倒了杯水看邱山吃退烧药。 “明天有课吗?”周川问。 邱山还是皱着眉:“有两节,我跟主任请个假。” 他左右摸着手机,没摸到,周川过来帮他一起找,后来在沙发缝里找到了。 这么晚了也不好打电话,邱山给主任发了条微信,请了两天假。 周川安了一点心,他很想留下来照顾邱山,但找不到借口和理由,他现在应该做一个识时务的学生,离开老师的家,让他赶紧上床休息。 周川把电视关掉:“老师,我先回去了。” 邱山起身送他,把碟片取下来递给周川。 周川不太明白。 邱山说:“送给你,不是还没看完?” 周川站在那里,第一时间没有接:“那我下次再来找你看完呗。” 邱山无力地笑了声:“下次我就不住这里了,你带回去吧,当作感谢你今天给我买药。” 周川收下那盘碟子,恍惚间意识到,邱山即将搬离这里,以后没有人再陪他走下课那一段路,等到这学期过完,他和邱山的交集就彻底没有了,而他并没有再挂一次科的资本。 恐慌令周川微微颤抖着,他被深夜的寒风刺穿。 邱山送周川到门口,叮嘱他早点睡。 周川沉默地听,突然回头说:“老师,我可以留你的联系方式吗?” 邱山大概从没有把自己的私人号码给过学生,错愕地看着周川。 周川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我明天还想来看你,而且课上我还有不懂的问题没跟你请教,你知道的,我今年不能再挂科了。” 邱山愣了一会,在他沉默的这些时候,周川觉得自己像是正在等待成绩宣告的考生。周川从没惧怕过考试,因此没有经历过类似的煎熬,所以格外不安。 后来邱山把手机拿了过来:“你喜欢上古诗了吗?” 周川由衷地说:“我真的好喜欢。” 邱山被他逗笑了,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 周川终于加上了邱山的好友,不再多逗留:“老师,你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给你送早饭吧,你想吃什么?” 邱山不太习惯被小了自己那么多的学生照顾,他婉拒说:“谢谢,我又不是不能自理,可以自己解决。” 周川看着他,最后点点头。 周川离开了邱山的宿舍,虽然又被邱山拒绝了,但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他加到了邱山的好友,这一点小小的进展就足够他开心半年。 第11章 -------------------- 第6章 周川昨晚没睡好,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盯着邱山的头像反复地看。 他点进邱山的朋友圈,伺机窥探他的生活,可邱山虽然朋友圈没有设限,但发过的东西寥寥无几。 周川觉得邱山就像他的名字,能看见他,但看不清他里面究竟有什么。 周川顶着俩黑眼圈起了床,换了运动服去操场晨跑。 时间刚过六点,操场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周川顺着跑道跑了两圈,灰暗的天空总算透出一点光来。 他去食堂吃了早饭,又打包了一份。 周川不确定邱山有没有起床,他没有敲门,只是把买来的早饭挂在邱山宿舍大门上,然后给对方留了一条不算打扰的言:“老师,买了早饭给你挂门上了,记得取。” 周川认为生病的人应该睡到很晚,可他在回去的路上就收到了邱山的回复:“你来过了?” 周川刚要回复,邱山又发来一条:“走了吗?上来喝咖啡。” 周川什么都没想就调头回去,编辑说:“来了。” 他本就没有走远,两分钟就回到了教师宿舍。 周川站在门口,不久前被他挂在门把手上的早饭已经被邱山拿了回去。周川闷着笑了两声,抬手敲了敲门。 屋内很快传来脚步声,门开了,一身家居服的邱山出现在面前。 “怎么来了也不说?”邱山让他进来,“几点起的啊,你不睡懒觉吗。” 现在七点不到,周川说:“我去晨跑,顺便带的早饭。” 他走近邱山,一抬手盖住了邱山的额头。 邱山微微一顿,听见周川说:“好像还有点烧,你难受吗?” 邱山把周川的手拿下来:“好多了,今天再睡一觉就好了。” 周川买来的早饭放在桌上,一碗赤豆糊,还有几个包子。 邱山说:“再吃点吗?” 周川摇摇头:“我吃饱了,我来喝咖啡的。” 邱山从冰箱里拿了一袋咖啡豆出来,问道:“拿铁?” 周川走到他身边,递了个杯子给邱山:“为什么不是美式?” 邱山把咖啡豆倒在杯子里,笑着说:“小孩子喝什么美式。” 邱山的手指很漂亮,深色的咖啡豆衬得他手上颜色很白,他打开咖啡机磨粉,这个空档,又从开了瓶牛奶往杯子里倒。 粉磨好了,还要压,周川说“我来吧”,邱山没让他弄。 邱山把压好的咖啡粉装入咖啡机,用杯子在下面接着,没一会儿,深色液体缓缓融入牛奶之中。 邱山转过脸:“还要加糖吗?” 周川说不用。 邱山庆幸道:“还好不要,不然我还得去给你买。” 咖啡打好了,邱山端上桌,俩人面对面坐着,一个喝粥,一个喝咖啡。 “味道怎么样?”邱山问。 作为礼拜日业余的咖啡师傅,周川没有刻意吹捧:“还行。” “跟礼拜日确实比不了。”邱山咬着包子,感叹说,“什么时候礼拜日能开到南城来呢,我一定天天去光顾。” 周川眉头一挑:“你就那么喜欢礼拜日?” “嗯,清净。” 邱山去礼拜日多是在工作,他还习惯随身带一本书和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周川偶尔能看见邱山在本子上写东西。 周川咂摸着咖啡的味道,虽然比不了礼拜日,但好过小日子,最重要的这是邱山亲手做的,所以他还是没说实话,在他心里这就是最好的。 周川很容易满足,他没想到今天能走近这个房间,所以进来后的每一刻都非常愉悦。 “老师。”周川喊道。 邱山抬起头:“嗯?” 周川自认为他们比昨天,比前天要亲近一点,于是大着胆子打探:“你要搬到哪里去?离学校远吗?” “不远。”邱山说,“我对声音比较敏感,教师宿舍还是有点吵,所以另外找了房子。” 教师宿舍的人鱼龙混杂,很多老师自己不住,把房子租给学校里的学生或是自己家亲戚,有的携家带口,还有小孩子吵闹。 周川“哦”了一声:“在大学城?” “在青城区。”邱山把手机拿过来,低着头调出几张图片,“给你看看我新家。” 图片上的房子是个两居室,照片是艳阳天拍的,能看到家里采光很好,家具摆设也简洁干净。 青城区就在隔壁区,距离南城大学大概十公里左右,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近。 “挺好的。”周川注意到有两个房间,忍不住打探说,“老师,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啊。” 邱山把手机放回去:“没看到合适的公寓,我又不喜欢合租,大一点也挺好的,我打算养一只猫。” 邱山毫不设防地打消了周川的不安,周川亮着眼睛:“猫?” 邱山觉得周川高兴的样子很像一只在摇尾巴的大狗狗,靠在椅背上笑:“你为什么那么高兴?很喜欢猫?” 周川收敛几分笑意,但忍不住,于是点点头:“挺喜欢的,小时候养过几天,但是我妈对猫毛过敏,后来送走了。” 邱山吃完了早饭,站起来收拾碗筷:“有机会你可以来我家撸猫。” 周川很自然的把桌上的纸袋叠起来扔进垃圾桶,他摇着尾巴跟在邱山身后,把喝空的杯子递给他:“我可以去吗?” 第12章 邱山打开水龙头,莫名反问:“为什么不行?” 周川快要跳起来,他把邱山挤到旁边:“我来洗吧,你感冒还没好。” 不管怎么说,周川上门就是客人,他还是邱山的学生,让他在家里洗碗刷杯子不像话,邱山拦了他一下,没拦住,周川洗碗都洗的很高兴,还一边说:“我在家里也洗碗,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周川没有在邱山这里久留,稍坐一会就走了,但从这天开始,他的通讯录里多了一个念想,周川并不会经常打扰邱山,不会刻意的出现在邱山的生活里。 四月初,邱山搬离了教师宿舍。 周川和邱山的交集只剩下周三晚上那两节无法交谈的选修课。 周川的大学生活其实很忙碌,他要看书,要参加各种竞赛和科研项目,空下来的时间要运动和兼职,他还是拒绝着形形色色的追求者们,在每一个时间的缝隙里想念着邱山。 五月底,辅导员在群里发了申请双学位的通知。 南大的大一新生只要专业课没有挂科,都可以在有限范围内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进行辅修。物理系的课业已经很满,班上申请双学位的寥寥无几,因此周川提交申请表的时候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赵青青摇着头感叹学霸精力旺盛,小齐也自叹不如,田宇表示好汉就是这样,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周川选择辅修中国古代文学,那是邱山的研究方向。 六月初是周川的生日,他在大学城订了包间,请班上同学吃饭。 大家认识一年了,难得关系很亲近,吃完饭去唱歌,周川包揽全局,没找家里要一分钱,花的都是他存下来的工资。 周川不太会唱歌,ktv的包厢闪烁着五彩的灯,他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听,脑海里是邱山独自坐在窗前的模样。吵杂的环境里,因为想着邱山,心里意外的平静下来。 周川的选修课在上周结束了,邱山大概是先把他的卷子找出来改了,当天晚上就给他发了微信,说道:“考的不错,79分,没放水。” 周川考试没掉过90,那次故意挂科的不算,严厉的邱山还是让他栽了跟头。 周川给邱山回了个“跪谢”的表情包,回复说:“邱老师教导有方。” 两人的聊天记录翻两下就到了头,周川靠在沙发上,几行字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多遍。 当看到“对方正在输入”这几个字时,周川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盯着屏幕,一边惴惴,一边期待,想知道邱山会给他发什么。 难道邱山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特地来给他送祝福? 可他怎么会知道呢,邱山和他没有共同好友,他也从未向邱山提及过自己的生日。 提示音响起,周川心都提了起来,然后他看到邱山发送道:“你申请了中文系的辅修?我看到拟录取名单了,是我的方向[大笑]。” 周川没有收到邱山的生日祝福,但他一点都不失望,因为邱山给他送来了生日礼物。 “是啊。”周川说,“上了老师的选修课觉得蛮有意思,所以提了申请。” “[握手],挑战自己哦。” 周川笑了笑:“嗯,挑战一下。” 同学看到周川独自玩手机,哄笑着说不能冷落了寿星,几个人推挤着把周川挤到中间,非要让他唱首歌。 周川把手机收起来,没再推脱,唱了一首《你是我最愚蠢的一次浪漫》。 有同学把周川唱歌这段拍了下来,录成一段视频,后来传到了南大论坛上。 周川因为这首歌又小火了一把,祝他生日快乐的楼盖得高高的。 那天是周川十九岁生日,他怀揣着无人知晓的秘密,离邱山又近了一步。 -------------------- 《你是我最愚蠢的一次浪漫》by 房东的猫 周末休息 第7章 这学期结束了,周川把邱山送给他的那盘碟片带回了家。 家里也没有老式dvd,周川骑着自行车跑了一趟二手市场,抱了一件七成新的dvd回去。 他拉上窗帘,关上灯,坐在窗下一遍遍地看《重庆森林》。 周川很喜欢电影开头的那段独白:“每天你都有机会跟别人擦肩而过,你也许对他一无所知,不过也许有一天,他会变成你的一个朋友或知己。” 他想,他可以一直等到邱山成家,如果邱山不结婚,他就以学生的身份一直等待他,一边等,一边和他擦肩而过,而邱山永远都不会知道在这个角落,周川百分之二百喜欢过他。 周川终于承认自己爱上了邱山,在第一眼看见邱山的时候就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他。 暑假两个月,周川都在礼拜日,他不再期待会在某一个抬眼看见邱山朝他走过来,他已经学会平静地接受邱山带给他的失望。 但周川不得不承认,他和邱山是有一些缘分在的。 比如他误打误撞选到了邱山的选修课,再比如邱山偶然路过小日子,接走了被大雨困住的周川。 所以当邱山真的出现的时候,周川既觉得在意料之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邱老师?你回海城了!”周川从前台走下来,“怎么没提前告诉我?我还能去接你。” 邱山手上有个纸袋,他笑着把纸袋递给周川:“你又不会开车,怎么接我?” 第13章 周川接过来,张着袋口往里看:“这是什么?” “海南特产,我刚从那边回来。” 这么热的天,邱山从海南回来竟一点都没晒黑。 “你去旅游吗?” “去进修。”邱山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来海城也是,顺道过来看看你,猜到你在。” 他的口吻好像很了解周川,周川请邱山进来坐,邱山摆摆手,看了下表:“两点还要开研讨会,我得走了,就是过来给你送个东西。” 周川“啊”了一声,他原本以为终于有机会给邱山调一杯冰美式:“那你还会来吗?” 邱山说:“白天日程挺满的,晚上有空找你吃饭吧,行吗?” 周川心说,不行也得行。 他把邱山送上了车,目送他离开。 邱山带的特产是椰子酥,甜腻腻的小零食,周川很喜欢。 大熊刚才看了全程,有点纳闷:“这是之前常来店里的那个客人吗?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周川笑得很得意,说道:“你不知道,他是我的选修课老师。” 周川介绍着邱山,还要夸赞他:“教古文很厉害,我下学期申请了他们专业的辅修。” 周川滔滔不绝地说着,有时想所有人都知道邱山的好,有时又想将他私藏。 他觉得自己有点贪婪,怎么可以既要又要。 从那天开始,周川开始等邱山的消息。 他看手机的频率增高了,被秦菲抓包好几次,问他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周川摇头说没有,可没过多久又忍不住去看。 收到邱山信息时,周川刚洗过澡,他今天上早班,下午四点就回家了,邱山在微信里问他,今晚有没有空。 周川不要太有空,他秒回道:“有!去哪?” 邱山给他发了一个地址,在海城大学附近。 周川赶紧去换衣服,连头发都没吹,打上车就走了。 邱山这几天都在海城大学,白天开会,晚上做ppt,隔天还要汇报,忙的不可开交,今天才稍微腾出一点空。 周川到了地方,找到邱山发给他的包厢,他以为这顿饭只有他们两个,可当他推开包厢大门,发现一张大圆桌几乎快要坐满了。 周川像是勿入别人领地的小狗,难得踌躇地杵在门边,一副不知能不能进的样子。 邱山看见他了,向他招手:“周川,来我这。” 周川走过去,他想表现的尽量大方,想劝说自己不要失望,可面前有这么多人,他无法不去想,邱山来海城究竟还见了谁。 邱山手搭在周川背后,温热的手掌贴着他,介绍道:“这是我在南大的学生,周川,物理系的小天才。周川,这些是我以前在中文大学的同学,那边几位是我在海大的学生,今年大三,你要叫学长学姐。” 周川一一打过招呼。 邱山的老同学对周川很好奇,问邱山道:“你怎么会认识物理系的学生啊?这专业跨度也太大了,哈哈。” 邱山笑着解释:“是挺偶然的,他选了我的选修课。” 邱山笑吟吟地看着周川:“对吗?” 周川几乎和邱山没有过什么肢体接触,因此后背上那点代表着师生情谊的温度在周川看来不足一提。 周川沉默地点点头,他不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却在这个场合意外的安静。 邱山多看了他一会,将手拿开了。 饭桌上人很多,中文系的老师和学生都是出口成章型的,很能聊,场子一直很热。 老朋友见面总要喝酒,邱山由着人给自己加满,轮到周川时却拦了一下:“他还小呢,不喝酒。” 周川确实是在场人中年纪最小的,倒酒那位笑了下:“人是你带来的,他不喝你得喝吧?” 邱山温温柔柔地说:“我喝我喝。” 他帮周川挡着酒,没喝几杯脸就红了,同学们都觉得没意思,说邱山还是老样子,酒量差的离谱。 周川离他最近,给邱山倒了杯水:“老师,喝水吗?” 邱山扭脸看周川,看着看着就笑了,凑近说了句:“我这几天真的抽不出空,别生气啊。” 他说话时的热气拂在周川脸上,周川僵了一下,感到半边身体都酥酥麻麻的痒起来。 一顿饭吃到二半夜,邱山带着周川提前离场,说小孩要回家了,不能玩太晚。 周川跟大家告了别,同桌吃饭的人让邱山送完人再回来继续聊。 邱山含含糊糊地应,出门叫了辆出租车。 他喝的有点晕,脚步也有些踉跄,周川扶了他一下,皱眉说:“老师,你住哪?先送你回去吧。” 邱山坐在出租车后座,手撑着额头闭着眼:“没事,先送你回家。” 周川又劝了两句,邱山有点醉了,他不太放心,可邱山执意要先送周川,他把人带出来的,必须得看着周川安全到家。 周川拗不过他,只好报上家里地址。 出租车平稳的行驶在公路上,周川坐在邱山身边,不时看看他。 “老师,你难受吗?” 邱山换了个姿势,靠在一侧车窗上:“有点晕,没事,没多呢。” 他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黑暗中显得眼睛很亮。 邱山看了周川一会,缓缓说:“今天不好意思,我考虑不周,让你不高兴了。” 第14章 小孩不高兴时不爱说话,周川自以为藏得很好,但早被邱山看在眼里。 周川张了张嘴,苍白地说:“没有。” 邱山笑了,逗弄小朋友般:“下次单独请你,嗯?” 周川不知如何作答,答应就坐实了他今天不高兴,不答应他更做不到,索性不说话了。 邱山觉得他有意思,伸手摸了摸周川的后脑勺:“什么时候回学校?” 快开学了,周川说:“下周。” “周几?票买了吗?” 周川摇摇头:“还没有。” 海城离南城并不算远,邱山是开车过来的,于是说:“要不跟我车走?”说完还补充道,“就我一个。” 周川抓了下脖子:“好,好啊。” 接下来几天周川都没见到邱山,邱山很忙,俩人手机上约好了回去的时间。 周平昌和李月华听说是老师带周川回去,出于礼貌,让周川带个话,请他来家里吃个便饭。 这一家人做事都很妥帖,老师不允许私自接受学生家长的宴请、礼物等,在家里吃饭既表达了尊重,又彰显了待客之道。 邱山连推脱都不便,定好了返校当日吃过午饭再走。 邱山快到了,周川下楼去接他,告诉他在哪里停车。 邱山以为像周川这种有钱人家的小孩得住别墅,或者高档小区,不料他住的地方很普通,连车都不好停。 邱山天天开会,穿衬衫快吐了,今天要开长途,想着以舒适为主,少见的穿了t恤运动裤。他这样穿显得很小,周川忍不住想看,上楼梯时被抓包,邱山问:“你老看我干嘛?” 周川“嘿嘿”一笑:“老师,这么看你好像没比我大几岁,你在学校怎么不这么穿。” 邱山手里提了礼物,夯吃夯吃地爬楼:“那还怎么服人?” 老师在学校就得庄重,要沉稳,现在的学生越来越难带,太年轻的老师压不住人。 家里门没关,在楼下就闻到饭菜的香味。 邱山独居很久了,平时自己不怎么做饭,多半在食堂解决,很久没有吃到热乎的家常菜了。 周川的父母都是体面人,说话做事很客气,也周到。 邱山对周川的成绩略有耳闻,小孩低调,但成绩实在亮眼,每个专业拔尖的学生就那么几个,何况周川参加大大小小的比赛,红榜就在教学楼下面的电子屏滚动播放,邱山想不注意都难。他捡着自己知道的和周川的父母聊了聊,夸讲周川用功。 聊到后面,说起邱山的专业,周平昌竟也有所了解,俩人你来我往的聊了很久,周川在沙发上睡了一觉,他们还没聊完。 周川看了下时间,再聊下去天都黑了,于是上前打断。 周平昌没聊尽兴,邀请邱山日后有机会再来家里做客。 邱山笑着答应。 周川拉着一个行李箱,手里还有几盒吃的,率先下楼去了。 邱山帮着关上门,小跑着追下去:“周川。” 周川停在楼梯上,等邱山赶上他,把手里的吃的交给他拿着。 邱山说:“我帮你提行李箱。” 周川不喜欢邱山当他是需要照顾的小孩子:“不用,我能提动。” 行李箱有点重,周川穿了个黑色运动背心,男生初成的肌肉被重量拉起一道有力的线条,邱山看了一眼,等周川再一次停下时,走到他前面去:“那我先下去开车。” 从海城回南城开车大概要三个小时,周川坐在副驾,正是太阳晒脸的时候,他拿帽子卡着脸,从缝隙底下看邱山,问他晒不晒。 邱山的脸被太阳照的金灿灿的,他说:“有点。” 周川坐直一点,捏着棒球帽的帽檐,犹豫一会儿,说:“戴帽子吗?” 邱山扭脸看了看他,笑了声:“不戴,你挡着吧。” 周川还维持着那个姿势,又停了一会:“戴吧,太晒了。” 这次邱山也停了一会,然后点头说:“行。” -------------------- 第8章 周川把帽子卡在邱山头上:“这样挡眼睛吗?” 邱山腾出手把帽子微微抬了抬:“好了。” 周川靠了回去,拿衬衫把自己罩了起来。 路途遥远,邱山把车里冷气打高一点:“你睡觉吧,到了喊你。” 周川有点不舍得睡,能够和邱山独处的机会很难得,他不想错过。 副驾上有个靠垫,周川把它按在车窗上,然后抱着胳膊靠过去。这个姿势很舒服,而且不用抬眼就能看见邱山。 周川看着邱山,忽然又涌起了去邱山的家乡走一走的冲动。 “邱老师。” 邱山微微侧过一点脸:“嗯?” 周川问:“你家是南城哪里的?” “木里镇。” 周川:“是古镇吗。” 邱山说“是的”,接了一句:“你想去玩?” “想去,来南城这么久还没玩过呢。” 邱山修长的手指敲打着方向盘,笑着说:“有机会约几个同学一起去看看,木里是个很漂亮的水乡。” 周川轻眨眼睛,他注视着邱山勾起的唇角,觉得那点上扬的弧度已经将他的期待一扫而空,周川不知道该怎么接了,只能点头。 到南大时几近黄昏,邱山把周川送到宿舍楼下,他原本想带周川出去吃个晚饭,也当作是中午那顿的回请。 第15章 周川想了想,后来说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收拾,就不和邱山出去吃了。 邱山只好放到下次。 俩人的交集少得可怜,错过这一次,下次不知是什么时候,周川心里很清楚,可今天他觉得有点疲惫。 那晚周川很早就上床休息,他很困,可还是无法入睡。 他点开邱山的对话框,聊天记录停在三个小时前,那是邱山到家后给他留的言,说自己已经安全抵达。 周川难得没有立刻回复邱山的消息,他翻了个身,手机的亮光有点刺眼,周川删删减减,最后回了一个表情过去。 神奇的是,这条消息发完周川就昏昏欲睡起来,睡意朦胧间,他做了个江南水乡的梦,梦里邱山穿着白色长衫站在渔船一角,碧波荡漾开,他像落在水面上一只漂亮的飞鸟。 新学期开始,大二的生活比大一更忙,周川还要上辅修课,每天课表都排的满满的。 老天对周川的眷顾就像汽油,他一直用一直用很快就会耗光。 中文系的老师那么多,周川并没有排到邱山。 周川觉得自己或许是和邱山有点缘分,但并不多。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周川都认为这也许不是一件坏事。 他的热情需要进入冷却期,他要以此来判断自己是否一往情深。 周川极少在校园里遇到邱山,仅有的几次是在食堂,邱山有时独自一人,有时身边还有文学系的其他老师一起。碰上了就点头打个招呼,邱山承诺的那顿饭不知何时才能兑现。 周川参加了学校的秋季运动会,报了篮球和跳远。 新生入学后,追求周川的热潮又掀起了一阵小风波,他比赛的时候,篮球场上都是为他欢呼的女孩子。 运动难免会受伤,周川在篮球赛最后一场不慎崴了脚,后面小半个月都没法正常走路。 那段时间周川不怎么出宿舍,艺术系有个学音乐的女生每天帮他打饭,打到饭就让室友带给他。 几个室友轮番调侃周川,说人姑娘对他这么好,难道一点都不感动吗。 周川一瘸一拐地拎着饭下楼,女生还没走,周川把饭还给对方,礼貌地说:“谢谢,不用这么麻烦。” 小齐总说周川特像唐僧,他平等的对待每一个向他示好的人,眼里只有西天取经这一回事。 周川的脚好得慢,时不时会疼一下,仿佛提醒他这里有伤。正如他不会再像刚开始那样每时每刻想念着邱山,但邱山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冒出来,仿佛是提醒周川,他还没能忘记他。 周川觉得自己的戒断并不成功。 手里两个项目接近尾声,周川揣上宿舍钥匙,准备去一趟实验楼送资料。 实验楼挺远的,周川现在骑不了车,只能步行。来实验楼的基本都是工科的学生,所以在这里见到邱山的时候,周川有一点意外。 邱山跟几个老师一道走出来,正跟他们道别,几个人迎面撞上,其中还有周川的辅导员。对方知道他受伤的事,看到他就说:“你怎么跑这来了,能走路了?” 邱山下意识看了眼周川的腿。 周川很久没见邱山了,他对邱山笑了一下,然后才说:“可以,我来送项目资料。” 辅导员点点头,看了下表:“陈老师开会去了,你把资料放他桌上,我还有事先撤了。” 辅导员拍了拍邱山的胳膊:“走了啊,回见。” 邱山应了声。 其余几个老师也打声招呼走了,邱山朝周川看过来,问道:“腿怎么了?” 周川说:“打篮球崴了下,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邱山手机响了,他打开看了一眼又锁上,朝周川伸出手:“资料给我,我帮你送上去。” 实验楼很老了,没有电梯,项目组老师办公室在顶层,周川不想麻烦邱山,怕耽误他事:“没事老师,你先忙吧。” “瞎客气什么。”邱山把周川手里的文件袋拿走了,转身就上了楼,“你在这等我。” 大厅里有许多优秀科研作品的展览,周川百无聊赖地靠在展柜旁边,低头去看里面的东西。他看得不够走心,手指在玻璃上漫不经心地划,想着邱山总是会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然后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邱山很快就下来了,周川听见楼梯间传来他说话的声音。 周川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楼梯口等他,楼道中有人影,周川抬头看了看,随即听见一个人笑着问邱山:“上次吃饭你也见到了,董老师人不错的,考虑进一步发展吗?” 周川的手轻轻搭在楼梯赤红色的扶手上,他保持着仰脸的姿势,表情是一片空白。 邱山是个腼腆的人,大概是被问的不好意思,他压低声音说:“再说吧,我还没想那么多。” 邱山下了楼,看见周川坐在实验楼外面的花坛边。 “发什么呆呢。”邱山走过去,在他脸前晃了下手。 周川慢半拍地抬起头,突然觉得受伤的脚在剧烈的疼痛,以至于他看向邱山的眼睛里都沾染上了痛意。 邱山愣了一下:“你怎么了,不舒服?” 周川无法对邱山诉说自己的感受,他能做的只有一点点收整好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平静地对邱山说:“没有。” 邱山略显疑惑地歪了下头。 第16章 周川站起来:“谢谢老师,耽误你时间了。” 邱山这才松口气:“谢什么,回宿舍吗,我送你过去。” 邱山还有事,他的手机一直在响,周川摇头说:“我自己能回去。” 邱山觉得周川兴致不高,可能是脚伤难受,他笑着拉了下周川的胳膊:“走吧,没两分钟的事。” 他的车就停在实验楼下面,周川坐了进去,发现后视镜上挂了个史努比挂件,上次还没有的,很可爱,一看就知道不是邱山买的。 周川用手戳了一下。 邱山正在系安全带,余光瞥见周川的动作,抬起眼:“你喜欢?” 周川手一缩,害怕听到邱山说这是谁谁谁送给他的。 邱山欠身过来,慢条斯理把绳子解开,边解边说:“上个月去社区做志愿者,有个孩子送了我一盒史努比,回来在办公室分了分还剩好多,我都不知道该往哪挂。” 史努比拿了下来,邱山摊开掌心:“给你。” “给我……吗?”周川迟疑地看着邱山,缓缓伸出手,将史努比够了过来。 小小的漆制挂件,不值什么钱,社区小孩的一点心意,邱山就收下了:“你想要我还有,要么?” 周川收拢掌心,他摸了摸史努比的脸,摸了摸悬着的细链子:“不要了。” 周川并不贪心,他从不奢求从邱山那里得到什么东西,因此只要有一点点回应都能令他开心很久。他很快忘记了邱山和那位董老师的故事,眉眼间难掩喜色,孩子气的将挂件放在手里来回摆弄。 邱山被他逗笑了,调侃道:“不知道的以为我给了你一块金子。” 周川没说话,心里想,这是拿金子也换不到的东西。 邱山把着方向盘,微侧着脸看周川:“高兴了?” 周川压不住的嘴角微微一顿,他若无其事的清了清嗓子,对邱山说:“看路。” 邱山轻笑着:“小孩子。” 周川心情很好,所以可以短暂的不计较邱山说他幼稚。他并不幼稚,只是邱山不懂,他不知道自己能让周川“死”,也能让他“活”。 邱山把周川送到楼下,周川下了车,躬身趴在车窗前:“老师,我上去了,你开车小心。” 邱山摆摆手:“嗯,去吧。” 周川目送邱山离开。 他回到宿舍,觉得脚又不疼了。 史努比被他捏在手里,细长的链子从指缝间垂下来,衬得那只手骨节分明。 周川在宿舍翻箱倒柜,找出老虎钳和打火机。他把链子截短,然后拿来自己的背包,把史努比挂在包上。 -------------------- 第9章 十月开始,学校组织下乡扶贫活动,全校师生分批去到全国二百多个贫困县,进行帮扶走访。 周川所在的班级被安排在十二月初,应该说中文系被安排在十二月初,因为物理系人太少了,所以两个学院合并在一起出发。 下乡走访需要分组,一个组六到八个人和一个带队老师。物理系人少,所以被打散了安插在中文系的队伍里。 分组前校领导拉了个大群,用于通知消息。大群滴滴滴响个不停,周川找到好久没联系的邱山,给他发微信:“邱老师,你带哪个队?” 消息发过去好一会儿,周川在大群里看见邱山说:“物理系大神我要了哈,别抢。” 接着周川收到邱山的私信:“看群。” 周川发了个龇牙的表情给邱山。 岚县是此行的目的地,在南城以西的一个城市下面。学校包了车,从学校出发开车要将近6个小时。 邱山带的组总共六个人,除了周川之外其他都是文学系的学生,他一个人都不认识,上车后独自坐在靠窗的角落。 周川带着耳机,身边不时有人经过,他看着窗外,好一会儿才看到邱山。 邱山跟几个学生在下面说话,不知聊的什么,一直在笑。后来他偶然间瞥到靠窗坐的周川,笑容停顿了一下,没多久就上了车。 邱山直接坐在了周川身边,给他递了一杯豆浆:“刚买的,趁热喝。” 现在才六点半,冬天天还黑着,车子没启动空调没开,车厢里有点冷。 周川抱着豆浆捂手:“吃早饭了吗?” 邱山调整一下座椅高度:“没有。” “啊。”周川把豆浆又递回去,“老师你喝。” 邱山笑着推了推他:“给你买的,我不喝,我怕晕车。” 周川这才留意到邱山耳后贴着晕车贴,他坐起来,拍了下邱山的腿:“那你坐里面,待会开起来空调一吹,车里不透气会更难受。” 邱山位置都调好了,安全带也系上了,明显是不想动:“没事,我一会就睡了。” 周川抿着嘴不说话。 邱山把他按回去:“赶紧系安全带,马上出发了。” 周川只能又坐回去。 大巴在十分钟后出发,周川把窗户留了一点缝,希望邱山能好受一点。 邱山一路没怎么说话,没睁过眼,中途服务站停车休息的时候闭着眼问了周川一句:“出去吗?” 周川说不出去,他就没再说话了。 邱山应该是难受的,他的眉心微微皱着,一直没松过。周川觉得自己也在难受,他为不能分担邱山的难受而难受。 第17章 车里有人吃橘子,后面的同学传了几个到前面来。 周川知道邱山没睡着,低着声在他耳边问:“老师,吃橘子吗,会舒服点。” 邱山这才睁眼看了看他,发现周川已经在剥桔子了。 周川给邱山撇了一半,邱山没要,而是把周川手里的橘子皮拿过来,凑到鼻子下面闻一闻。 周川靠近他一点:“你晕车这么严重啊?” 邱山说:“坐这种车会晕,其他还好。” “要不咱俩还是换个位置。” 邱山重新闭上眼睛:“现在动了我就吐了。” 后半程邱山迷迷糊糊睡了好几觉,不算睡熟,也没有很清醒。周川有时看窗外,有时看邱山,这个年纪的男生手机不离手,周川几乎没有把手机拿出来。 大巴车进入县城,他们要先到下榻的宾馆,然后去县委报道。 岚县是个很落后的地方,宾馆条件自然不好。学校给学生安排的双人间,老师自己住,周川跟小齐住在一起,他们要在这里待一周。 一周说长不长,周川没带行李箱,背了个旅行包就出来了。宾馆的走廊很窄,周川和邱山住对门,门一开先飘出一股霉味,房间采光不好,被套枕头也不知多久没有洗晒,潮嗒嗒的。 邱山门开着,行李箱摊开在地上,他弯腰翻了翻箱子,然后走过来敲门。 周川也没关门,他正开窗户,听见声音回过头:“老师怎么了?” 邱山把一个简易小包放在电视机旁边:“一次性床单,你自己换一下。” 小齐正在掀被子,闻言头一抬:“邱老师!你咋光给他不给我!” 小齐虽然没上过邱山的课,但架不住周川总在宿舍提,听得多了,好像自己也认识似的。 周川刚要说把我的给你,那边邱山笑了笑:“两个,你俩分。” 说完他就回去了,这次轻轻关上了门。 周川对小齐说:“我的给你。” 小齐抓着被子站那:“啥意思,不是有两个吗。” 周川拆了包装袋,拿一个出来放小齐床上:“我怕他没给自己留。” 周川简单收拾了一下,换了个轻便的包装随身用品,拿着剩一个的小袋子去了对面。 邱山门掩着,周川在外面敲了一下,听见回应试探着推开一点缝。 他露了个头进去,邱山从卫生间出来,看见个脑袋吓一跳:“干嘛呢。” 周川整个人站进来:“群里通知下去了。” 邱山在床脚捡起手机,点开回了几条消息。 周川眼睛往床上瞟,床品还是宾馆自己那一套,他捏着手里的袋子,捏出响:“邱老师……” “嗯。”邱山没抬眼,他刚刚洗了个脸,这儿的水不热,冬天用冷水洗脸冻的人牙关都颤,因而显得面容有些冷冷的青,“马上好。” 周川朝他走了一步,把一直捏在手里的东西塞进了邱山口袋里。 邱山点在屏幕上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 周川说:“我跟小齐能一起凑合,老师,你自己留着。” 周川长这么大没吃过苦,更没和谁同床一起睡过,邱山皱了皱眉,把东西掏出来拍回周川手里:“谁要你这么懂事了。” 周川觉得邱山的力道有点重:“我……” “我还有。”邱山指了下桌子,上面有个很大的洗漱包,“这么多学生,我还能就带俩啊。” 邱山无奈地看着周川,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回去换上,别操/我的心。” 周川微微一愣,另一种酸涩的感觉从心底涌出。他错估了自己在邱山心里的分量,以为自己独一无二,可邱山看他却是一视同仁。 周川没再多说,这份没有被邱山收下的心意很多余,也很愚蠢。 天阴沉沉的,雨滴一点一点落下来。 周川下了楼,无知无觉地站在路边,似乎感觉不到寒冷,直到陆陆续续的学生从旁边经过,提醒了一句“下雨了”,他才如梦初醒,揣着一股子湿冷的水汽上了车。 邱山最后一个上车,他刚才和跟队的几个老师一起开了个短会,耽误了几分钟。 人到齐了出发,邱山坐下来,把手中雨伞放在脚边。 周川头靠在车窗上,闭着眼睛。 邱山看了周川一眼,冰凉的雨正打在玻璃上,让他觉得周川身上的温度很低。 从宾馆到县委不过十几分钟车程,到了地方,岚县县委书记召开了扶贫调研启动会,会议结束后,给没个组分配了一名司机和一名村干部,接着就可以准备下乡了。 一辆车四个人,邱山的组被分成两个小队。 邱山很信任周川,征求意见问他愿不愿意带队,周川说行,于是两人就此分开,去往不同的村落。 乡村尽显人生百态,周川在这里看到了不同的命运轨迹。 后面几天周川和邱山都没怎么碰面,白天见不到,晚上回去各自在各自的房间里填问卷、录系统,那天自作多情带来的尴尬随着几场雨被洗涤干净。 第六天,岚县终于放了晴。 调研工作也接近尾声,还剩下七户人家需要走访。邱山说不用所有人都去,他打算自己去扫尾,让学生们在宾馆休息,周川知道后主动站了出来,提出想和他一起,邱山同意了。 轿车后排,邱山和周川坐在一起,连日来都没有好好说过话,难得俩人碰上,邱山问道:“这几天很累吧?” 第18章 周川虽然没吃过苦,但不代表他不能吃苦。他摇了摇头,轻描淡写说:“还好。” 车里暖风不太好,坐着挺冷,邱山搓了搓手:“乡下冷,还下雨,真怕你们生病。” 周川身体素质一贯很好,他包里有副手套,前几天一直下雨,他在外面跑还要打伞实在是冷,于是在村里买了一副,他把手套拿给邱山:“戴不戴?” “这个不错。”邱山拿了一只,“一人一个。” 七户人家走访耗费近两个小时,结束时临近中午,几人准备回去,谁知汽车在半道上突然抛了锚,没办法,司机只能打电话找别人来接。 暂时走不了了,邱山也不着急,他去路边小店买了点吃的,然后去找周川。 旁边就是田埂,周川蹲坐在田埂边晒太阳,低着头在看手机。 邱山走到旁边,递过去一瓶水:“饿不饿?” 周川应了声,没抬头,感觉邱山在他边上坐了下来。 “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等回去了带你吃好的。” 周川放下手机,往邱山张着的红塑料袋里看了看,是辣条干脆面之类的东西。 “吃过辣条吗?”邱山问。 “怎么可能没吃过。”周川像看傻子一样看邱山,伸手拿了一袋辣条。 邱山撞了下周川的腿:“什么眼神啊,没大没小。” 周川拆开包装,直接咬了一根,手往旁边一送:“喏?” 邱山也不想用手拿,有样学样也咬了一根叼在嘴里。 这场面实在罕见,人民教师和他的富二代学生蹲田埂上边晒太阳边吃辣条,不远处还有野狗叫声做配乐,想想都挺好笑。 邱山笑着说:“没这种经历吧。” 周川说“没有”,然后反问道:“老师你呢?” “我也没有。”邱山双手往后一撑,正午的阳光洋洋洒洒落在身上,他仰着脸感受温暖,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感觉心灵被净化了。” 周川也吸了一口气,然后缓慢地吐出来,他干脆身体一松整个人躺下去,用手挡着眼睛:“这里的太阳真好啊。” “真好。”邱山眯着眼睛看天空,轻声说,“能看见光真好。” 周川岔开手指缝,这个角度他只能看见邱山侧脸的轮廓,那线条很柔和,渡着一层初冬的阳光,看起来很漂亮。 这样的场合很适合什么都不做,周川不想打破这份短暂的安静,所以没再说话。 过了许久,反而是邱山回头看了他一眼:“睡着了?” 周川把手拿开,坐了起来:“没有。” “你不说话,我还以为你睡着了,我都没敢动。” 周川盘着腿,把零食堆在腿中间:“我以前一直觉得你不爱说话。” 邱山本意是想聊聊天,不然俩人在这干坐着着急,不料周川来了这么一句,他挑起眉:“为什么?” “那会常在礼拜日见到你,你每次都一个人来,不怎么和别人交谈,一坐就是半天,要么看书要么看电脑,看上去很高冷。” “是吗?”邱山笑出声来,“我只是喜欢安静。” 周川点点头表示认可:“后来知道你是中文系的老师我就明白了。” 邱山疑惑地“嗯”了一声。 周川说:“文学系老教授不是最会口若悬河,夸夸其谈的吗。” 邱山按下周川的脑袋:“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个形象?” 周川闷着头笑,求饶半天邱山才放开他。 周川理了理衣服,笑意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贪婪,他一直贪心,总是妄图想要了解邱山更多。 “邱老师。” 邱山看着他:“嗯?” 周川问道:“你为什么做老师?” 邱山笑了一声:“你好像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学生。” 周川终于做了邱山人生中微不足道的“第一次”,他不由得高兴,试探道:“可以说吗?” 这个场景其实很适合谈心,冬天的太阳暖洋洋的晒着,风都是平和而温柔的。周川问得认真,邱山想了一会,回答的也很认真:“这个问题不该这么问,应该说我为什么喜欢古诗词,我是因为这个才选择做老师。” 于是周川配合着说:“那你为什么喜欢古诗?” “因为在诗里可以看到不同的人生。”邱山换了个姿势,把腿盘起来,双手搭在膝头慢慢拨弄掌心沾上的草屑,“一个人二十岁时的心境,四十岁时的心境和暮年的心境,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体会,读完一个人的作品,就好像了解了他的一生,也借此窥探了一个时代,很有意思不是吗?” 周川是纯正的工科生,他不能与邱山感同身受,但两年了,他一直在默默向着邱山的方向走,所以此刻竟也能体会到他口中的乐趣。 “所以当老师是我存的一点私心,我想把我认识的时代、有意思的人,和他们跌宕起伏的人生分享给年轻的孩子,我希望更多人感受到岁月积淀的力量,哪怕只有一两分,也足够他们走完自己的人生。” 邱山是个温柔的人,同时他身上也蕴藏着很强大的能量,周川不是第一次感受到,但却是第一次感受的如此分明。 周川说:“这就是所谓的精神支柱?” “算是吧。”邱山的手掌拍干净了,他垂眼看向掌心复杂的纹路,“文字的力量很强大,它可以将人推向高峰,也可以将人拉入深谷,我想传递正能量的东西出去,让所有人积极向上的活着。” 第19章 田野的风拂动邱山额前的碎发,周川看着他,看了很久。 “邱老师。” 邱山看向他。 “我感受到了。”周川握起拳头,轻轻在邱山肩头敲了一下,说道:“你可以的。” -------------------- 第10章 邱山听到周川的话后明显愣了一下,旋即笑了笑,点头说:“好的,谢谢。” 在岚县的工作基本结束,最后一天提交完报告,书记开完会就可以返程。 一周时间过得很快,周川坐在邱山旁边,贪婪的享受最后这一点时光。 到学校时天色已黑,邱山叫住准备离开的周川,问他周末有没有时间。 周川说:“怎么了?” 邱山发出邀请:“来我家撸猫,不是还欠你一顿饭。” 周川周末有课,只能定在晚上。 邱山说:“我也有课,正好下课带你一起回去。” “带你回去”几个字有种莫名的亲密,周川把这句话含在齿间反复咬了几遍,情难自控的高兴起来。 因为辅修的关系,周川连周末都是满课。他跟邱山约定好在学校停车场见,下课铃一响便急不可耐地冲出教室。 天气很冷,周川一路跑过去,隔着汽车暗色玻璃看见邱山低着头正看手机。 手机的光将邱山的面容照成冷白色,这点色彩中和了周川背上生出的热度。 他轻轻在玻璃上敲了敲,邱山抬起头,放下一点车窗:“快上来。” 周川绕去副驾:“等很久吗?” 邱山放下手机开始拉安全带:“没有,十分钟。” 周川点点头,脱下书包抱在怀里。 邱山指了下后座:“包放后面吧,抱着不累啊。” 后排还躺着邱山的包,周川的小心思按捺不住,让自己的包靠着邱山的,就好像他和邱山靠在一起。 汽车缓缓驶出停车场,冬天的夜晚来得早,六点钟天就黑了。城市炫目的光夺人眼球,周川没来由觉得紧张。 邱山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好脾气地询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周川说:“随便吃点都行。” “我最怕随便了。”邱山笑了一声,“吃火锅怎么样?我们去超市买点菜。” 冬天是适合吃火锅的季节,一张桌两个人,热乎乎的锅子蹿着白烟,好像多远的距离都能在这一刻缩短似的。 邱山直接把车开去了家附近的超市,这个点超市人不算多,周川推了个车跟在邱山后面,看他一样一样东西往小推车里放。 邱山手里拿着两盒羊肉卷正比对,回头问周川:“羊肉吃吗?” 周川不挑食,邱山把两盒都放车里:“很多人不喜欢羊肉的味道。” 一旁货架上还摆了许多丸子,邱山去拿了个袋子,准备称一点。 周川上前一步,怕他买多了吃不完:“少来点吧,我们俩吃不了那么多。” 邱山觉得有道理,看向蔬菜区:“买点西红柿,我们做番茄鸳鸯锅。” 小推车快要堆满,邱山平时不太出门,因此还买了许多生活用品。什么洗发水、沐浴露、抹布、保鲜膜,这些简单又普遍的东西堆砌成一个具有生活气的邱山。和自己讨论着晚上要吃什么的邱山,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要真实。 “啊。”邱山恍然说,“差点忘记买拖鞋。” 周川心念一动。 “我家里不常来人,只有一双拖鞋。”邱山解释着,站在架子前面端详,“你喜欢哪种?卡通的?” 周川绕过推车,和邱山站在一起:“老师,我成年了。” 邱山“唔哝”一声,选了一双条纹拖鞋,翻过去看看码数:“这个你穿应该差不多。” 周川挨过去看了一眼:“大了,我要小一号。” 邱山低下头,拎着拖鞋在周川脚边比了一下:“你个子这么高,脚还挺小。” 周川笑了笑:“所以容易崴脚。” “有必然的联系吗?” “据说有。”周川说,“之前还出过相关报道。” 邱山把拖鞋放进车里,从周川手里接过推车:“那你注意一点,平时走路别着急。” 俩人买完东西离开,大概十分钟的路程就到邱山家了。 邱山租房子的地方靠近市中心了,小区有些年头,打眼望去是万家灯火。 周川帮邱山提了一个袋子,跟着他进了电梯。 密闭狭小的空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安静的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周川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局促,盯着电子屏上跃动的数字没话找话:“电梯有点晃。” 相对来说邱山要从容许多:“嗯,房子有点老了,电梯也总坏,好在我住的楼层不高,坏了爬上来也不费事。” 老小区物业不行,电梯隔三岔五地坏,好几次邱山都是自己走楼梯上来的,不过他住的不算高,八层,偶尔爬楼就当锻炼了。 周川问:“有人被困过吗?” “没有吧。”电梯到了,邱山率先走出去,拿出钥匙开门,“我没听说过。” 租户的门不太好用,开关都有些费力,邱山手上还有东西,第一次拉门竟没拉开。 周川靠过来,那时候脑子没多想,一手按在了邱山手上,带着他往后用力拽了一把。 滞涩的防盗门猛地打开,人受到惯性不自觉往后一退。 第20章 邱山的肩膀撞在周川身上,周川下意识扶住邱山,这才后知后觉掌心尚存的一点温热。 邱山笑着甩了甩手:“这门有点难开。” 周川规矩的放开人,把门彻底拉大,借着楼道的光看了看侧面的链条:“上点油应该会好一点。” 邱山拍开客厅的灯:“我买了油还没拆,回头我看看。” 他把袋子放在门口地上,蹲下去翻拖鞋。 周川带上门:“我帮你弄吧。” 邱山把拖鞋找出来,从抽屉取了把剪刀剪掉标签,怪诧异地扫了周川一眼:“你会吗?” “礼拜日仓库的门也难开,上油都是我上的。”周川换鞋进屋,客厅两头看了看,“猫呢?” “被我关在侧卧。”邱山提袋子去厨房,顺便给周川指了路,“那边。” 说来很巧,邱山这只小猫是路边捡的,一只串的布偶,眼睛有点病,大概率是宠物店配出来的,看它有病就给丢了。邱山捡到它时,小猫估计都没一个月大,又小又脏,一只眼睛睁不开。 他把猫带走,治病就治了三个月,现在差不多好了,活蹦乱跳,一放出来就拆家,精力十分旺盛,所以邱山不在家的时候一般都给它关房间里,不然等他回来,可能家就没了。 周川推开房门,一只小灰猫扑过来,绕着他转圈圈。 这猫应该是白的,太小了还不能洗澡,又成天在家里各个犄角旮旯里乱窜,弄的白猫变成灰猫。 周川也不嫌脏,捏着小猫后脖颈把它抱起来,这猫被人抱着反倒乖了,安安静静窝在周川臂弯里,一双眼睛澄蓝色,特别干净漂亮。 邱山在厨房收拾,伸头看了他们一眼,说道:“你别抱它,脏着呢。” “没事。”周川抱着猫过来,修长手指挠着小猫头顶,“它好漂亮,取名字了吗?” “还没有,没顾上。”邱山大概给周川讲了讲小猫的来历,“我捡到它时间也不长,一直在治眼睛,还没想好叫什么。” “那你平时怎么喊它啊。” “就‘哎’,或者‘喂’。”邱山把自己说笑了,“要不你给起一个吧。” “你是中文系老师,让我想啊。”周川把小猫拎起来看看公母,“我可想不出什么好名字。” 小猫在周川手里扑腾。 邱山说:“母的,你想吧,贱名好养活。” 周川没养过宠物,他在大街上逗猫都喊“咪咪”,工科男没什么文艺细胞,想名字也是就地取材,捋着小猫两只爪子晃了晃:“那就叫火锅吧,我们今天吃火锅。” 邱山“噗呲”一声笑出来。 周川警觉地问:“不满意啊?” “行行。”邱山手上有脏,用手背搡着周川出去,“火锅挺好的,你俩出去玩吧,我洗菜。” 周川被赶回客厅,他坐在沙发上,小猫就乖乖躺在他腿上,冲他露着肚皮。 火锅。 他刚刚给邱山的小猫起了一个名字,名字是长久的牵绊,会伴随这只小猫一生,而往后邱山每一次想起,都不会忘记这个名字背后的周川。 每一次被人问起小猫名字的由来,邱山都要回忆一遍,曾经有个男孩子,在冬天的夜晚来到他家,他们一起吃了一顿火锅,那个男孩给猫起了一个名字。 周川霸占了邱山回忆中短短的一个夜晚,却赚到了将来邱山数不清次数的闪回。 邱山端着锅出来,插上电,开始煮火锅底料。 周川脱掉了羽绒服,撸起袖子问邱山:“老师,你买的润滑油在哪里?” 邱山往鞋柜那边走:“我放在抽屉里,卖家还送了一把刷子。” 周川找到东西:“你忙吧,我给你修门。” 男大学生脱了羽绒服是运动卫衣,简单大方,看着很帅。 邱山进厨房把围裙拿过来:“系个围裙挡一下,别把衣服弄脏了。” 周川手快的拆开了润滑油,两手都占着。 邱山让他低头,帮他把围裙穿上,又叫他转过去。 “手套要吗?” 周川已经漏了一手油了,他捻着指尖看了看:“算了,一会洗洗吧。” 周川帮邱山的门刷油,邱山就趁这功夫把菜都盛盘端上来。 房间里火锅的味道飘上来了,火锅摇着尾巴跳到茶几上捣乱。 等周川弄好门,邱山也差不多把菜准备好。 周川去洗干净手,从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礼盒。 “还准备了礼物?”邱山惊讶地问。 “总不能空手上门。”周川把礼盒塞在邱山手里,“打开看看。” 橙色和深棕色相间的外包装,包装纸撕开,里面是同色的盒子,盒子的右上角有个小小的logo,是数字“7”。 “特地让我爸寄过来的。” 周川脸上的笑容被氤氲而上的热气映衬得很暖,他笑着说:“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老师,你别有负担。”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盒礼拜日特供的咖啡豆。 -------------------- 第11章 周川是个很有分寸感的学生,他说话、做事都尽可能合乎规矩,不让邱山有一点为难。 邱山拿周川有点没办法:“你真会送礼物,让我没法拒绝。” “那就别拒绝我。”周川先去桌上坐着,“你不是说喜欢喝礼拜日的咖啡吗,以后在家就可以喝了,还是说你连咖啡师傅也挑?你给我打电话,我随叫随到。” 第21章 邱山无奈又好笑,他指了下玄关处放置的咖啡机:“那你现在露一手?” “现在?”周川看了眼时间,“这个点喝咖啡,你晚上不睡觉了。” 邱山也就是说着玩,没真的想喝,他把咖啡豆收在玄关上面的柜子里:“谢谢,我很喜欢。” 然后他端着两杯番茄汁上了桌。 番茄汁是现榨的,很新鲜。 周川和邱山一人一杯,火锅盖一揭开,满满的热气扑面而来,猫被招过来,窝在桌子底下,用尾巴绕住了周川的脚踝。 邱山打开了电视机,随便挑了一部搞笑电影放点声音出来。 这个夜晚的气氛很温馨,哪怕就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也觉得热闹。 邱山说喝果汁不太过瘾,翻箱倒柜找出夏天喝剩的半箱啤酒,开瓶之前看了眼没过保质期,倒酒时却犹豫了一下,周川小他那么多,还是他的学生,带着学生喝酒不太合适,特别像带坏小朋友。 周川看出他的迟疑,直接从邱山手里截胡那听啤酒,仰头喝了几口:“我们聚会经常喝,别把我当小孩子。” 邱山笑了下,重新开了一瓶:“你在我这可不就是小孩子。” “我不小了。”周川不喜欢邱山总这么想他,第一次放重了语气重申,他不要做邱山眼里的小孩,他想向邱山证明,他是个已经长大的男人。 闻言,邱山先是愣了愣,猜想这么大的男孩都觉得自己成熟,他也是这么过来的,于是哄着说:“是,你是大人了,还能帮我修门。” 邱山举起啤酒:“碰一个。” 周川很好哄,易拉罐碰在一起发出轻微声响。 邱山往锅里烫菜,捞了一勺肉全部送到周川碗里:“你们专业什么时候期末考试?” 火锅是鸳鸯的,周川能吃辣,但不爱吃花椒,他把肉上的花椒一粒粒挑出来,说道:“下个月初。” “那挺早的。”邱山算算时间,“文学系要到月中才考试,辅修应该是和我们一起考。” 周川之前听辅修班的班主任提过这事,他早已有过打算:“没事,我手上还有一个实验没做完,正好那段时间空出来可以结掉。” 邱山又捞了一勺肉,放在干净的盘子里,很有耐心的把肉上面的辣椒和花椒都挑走:“记得提前买车票,你回去那会赶上春运,人肯定多。” 他挑完,把肉又都给了周川。 周川都不好意思了:“老师,我够了。” “多吃点,长身体。” 邱山放下筷子,他刚刚还捞了半根玉米上来,眼下很不修边幅的直接上手啃起来,含含糊糊地说:“你要是买不到票跟我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周川赶紧拒绝,“回海城的票不难抢,我提前定好闹钟。” 邱山点点头:“我说的你心里有数,如果真有什么情况你就给我打电话。” 邱山是个很善良的人,周川知道他的善良,也知道即便不是自己,邱山的任何一个学生遇到了麻烦,他都会倾囊相助。可周川不想想那么多,他自欺欺人的将邱山的善意视作私有物,这样可以帮他免除许多求而不得的烦恼。 周川早已学会了自我疗愈,所以一般不会深想邱山的任何一句话或一个举动。 “老师,你就在南城过年吗?” 邱山应了一声。 周川顺嘴问道:“回木里?” 邱山的家乡在南城木里镇,典型的江南水乡,离南城大概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周川不止一次想去邱山的家乡走一走,他想看看是什么样的水土能养出这样温和的一个人,可邱山似乎并不想多提这个地方。 邱山没有正面回答周川,只是说:“南城这边挺多好玩的古镇,等春天的时候,你们同学可以找个周末去周边逛逛。” 周川并不了解邱山,他的记忆里总是停留着那年夏天冰冷、消瘦的邱山,可那样的邱山就像一场没有结局的梦,周川不知道邱山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不知道他为什么从海城回到南城,更读不懂他轻描淡写的回避。 周川有些沮丧,他总是想离邱山近一点,却总在他的世界之外徘徊,未曾真的走入过他。 “嗯,是有这个计划。”周川勉强笑了一下,“这两个学期课程太多了,都没有机会出去看看。” “要学会在课余时间放松,你过得太紧了。”邱山在番茄锅里涮了点小青菜,“不过年轻人拼一拼是好事,记着劳逸结合。” 话题就这么轻巧地岔开了,周川点点头,强迫自己停止试探,把距离拉回到正常范围内。 之后俩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电视综艺放到尾声,咕嘟咕嘟的火锅也快煮到底,一桌的热气冷的冷,散的散,剩下一摊残羹冷炙等着收拾。 周川很自觉地摞起盘子,邱山连忙按住他:“哪有客人动手的道理。” 周川或许没把自己当客人:“我不能白吃白喝啊。” 邱山站起身来:“你不是还给我带礼物了吗,坐着吧,我去洗点水果。” 火锅在桌子底下睡了一觉,大约是感觉到气氛冷却,慢悠悠从桌下踱了出来,绕着周川的小腿溜达两圈。 周川把猫抱起来:“老师,火锅还没有吃晚饭。” 邱山背对着门口洗水果,没听见声,周川放下猫走过去:“老师。” 第22章 邱山回过头,还以为周川是来帮忙的:“你别来。” 周川说:“猫粮在哪里?” 邱山明白过来:“不用管它,饿了自己会吃,出来溜达就是想你陪它玩,不是饿了。” 周川点点头,拿起旁边的水杯:“那我倒点水喝。” “要加热吗?” 周川顺势多了一个留下来的理由,安静地站在旁边等水开。 邱山正洗草莓,草莓是晚上现买的,色泽很鲜艳,邱山洗了两颗,顺手塞了一个过来。 周川吃了一晚上辣锅,嘴唇到现在还火辣辣的,骤然被草莓上滚过的凉水一碰,整个人打了一个激灵,本能地张开嘴巴,任邱山给他喂了一颗草莓。 “甜吗?” 周川半边脸颊被草莓撑起来,咀嚼的动作慢而机械,像是没回过神。 水烧好了,热气扑了周川半边胳膊,他慢半拍地点头,滚开的水比不上此刻内心的沸腾。 邱山转过身,最后再冲一遍,接着把草莓放到篮子里沥水。右侧墙壁上挂着平时擦手用的毛巾,邱山拿下来擦了擦手。 他对着窗,玻璃窗上有两个人的倒影,邱山的视线很轻的从周川身上掠过,发现男孩被城市五色的灯光映照的格外生动。 有白絮从夜空中飘落,邱山散乱的视线聚起焦来:“哎?” 他打开窗户,冷风扑面而来。 周川被邱山身上淡淡的香味裹了满怀,听见邱山说:“下雪了。” 周川的热度被冷风打个正着,人也冷静不少,他靠了过去,微微错着身,胸口撞上邱山的肩膀。第一次距离邱山这样近,近得他只要低头就能看见邱山脸上细小的毛孔。 家里开了暖气,邱山穿了一件毛衣,毛衣漏风,风卷进来的瞬间邱山就抖了起来。 周川感受到邱山的冷,想要把窗户关上。 邱山却向窗外伸出手,小心地接了一片雪花回来。 周川止住动作,右手往下按在了台面上。 邱山转脸过来:“今年的雪下得好早。” “嗯。”周川的心脏正在以不正常的速度跳动着,他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情绪,连带着声音也压得十分低沉,“喜欢冬天?” 邱山笑着摇了摇头:“喜欢雪,不喜欢冬天,冬天太冷了。” 周川视线往下一滑,看清邱山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正起着战栗,他实在没忍住,隔着衣物在邱山上臂那块搓了搓:“冷吗?” 邱山掌心里的雪花化成了水渍,轻轻一捻就蒸发了。他对着空荡荡的掌心静默片刻,抬手合上了窗户:“现在不冷了。” 周川往后退开一点,他借了这场雪的光,妄想着离邱山近一些,可现实是他不过是个十二点要脱下水晶鞋赶回家的“灰姑娘”,窗户一关就隔绝掉所有的念想。 邱山捧起水果篮:“外面下雪了,我又喝了酒,不能送你回学校。” 周川很懂进退:“我打车回去。” 邱山看了眼窗外,鹅毛大雪正随风纷飞:“明天几点的课?” 周川说:“上午后两节。” 这么大雪势必不好打车,邱山用果篮顶着周川后背,推着他回客厅:“今晚别走了,明天我带你一起回学校。” -------------------- 第12章 晚上十点三十分,周川终于打到了回南大的出租车。 路上没有几辆车,城市很安静,路灯光影下的落雪显得零散而落寞。 周川和邱山躲在一把伞下,邱山握伞的手冻得通红,冷的整个人都在发抖。 “老师,你回去吧,车还有两分钟就来了。” 周川不久前拒绝了邱山发出的留宿邀请,坚持要回宿舍。邱山劝了半天没劝住,等叫到车,非要亲自下来送他,一定要亲眼见他上车。 “不急。”邱山身体微微前倾着看向马路那头,回头扫了一眼周川,说道,“围巾系好。” 围巾是邱山的,晚上下雪还起风,周川卫衣套羽绒服,脖子露在外面,邱山怕他冷,特地从衣柜里找给他的。 周川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半张脸都埋了进去。 出租车迟到了几分钟,雪大,车开得慢,上车后司机师傅道了个歉,周川摇摇头表示理解。 车窗摇下来一点,邱山把伞也给周川了,只在雪中站了这么一小会,头发上就沾了不少白絮。 周川赶他回去:“快上楼吧,到家洗个热水澡,小心别感冒。” 邱山在耳边比了个电话的手势:“到宿舍给我发消息。” 周川点头答应。 汽车缓缓开走,周川趴在车窗上,发现邱山一直在原地向着他离开的方向,直到一个转弯,他消失在了邱山的视线尽头。 事实上,当邱山开口让他留宿时,周川差点就答应了。后来还是理智占了上风,邱山站在老师的角度,考虑的是学生的安全,周川不能得寸进尺的利用这份好意,他心虚,毕竟他心怀鬼胎,留下来是“图谋不轨”。 半小时的车程,足足多了一倍时间才到达南大。下车从校门口到宿舍楼还要走大约十五分钟,等周川回到寝室坐下来,已经快十二点了。 周川摸出手机给邱山发消息,说:“老师,我到了。” 刚发完就收到了回复:“终于到了,没淋湿吧?” 周川回道:“没有,我打着伞呢。” 第23章 “嗯,宿舍冷吗?” “不冷,我们开空调了。”周川编辑说,“伞明天还你,还有围巾。” 邱山说:“小事算了,碰上再说。你快去洗漱,早点上床睡觉。” 宿舍几个室友都在床上玩手机,周川进来没开大灯,只按亮了自己桌上的小台灯。回来也不吭声,就坐那儿给邱山发消息,你一句我一句的,好半天都没动静。 小齐撩开床帘裹着脑袋,压着声问:“周川,你干嘛呢?” 周川正沉浸在自己小世界里,被小齐吓了一跳,抬头往床上看:“干啥?” “这么晚回来不赶紧洗洗上床,还在那跟谁聊天?” 另外两只夜猫子也没睡呢,闻声纷纷探出脑袋,赵青青说:“你很可疑啊周川。” 周川放下手机:“我怎么可疑了,别瞎说。” 田宇离门最近,一巴掌拍开了灯:“你今晚跟谁吃饭啊?” 周川被突然亮起的光刺了一下,他挡了挡眼睛:“不是说了,邱老师。” “我看不像。”赵青青啧着嘴,“你别是偷偷去约会,拿邱老师当挡箭牌。” 周川起身找衣服去洗澡,走到床下,挨个把几人伸出来的脑袋给推了回去:“少八卦,睡你们的觉。” 周川在其他人眼里就是唐僧,不接受别人追求,也不追求别人,活得那叫一个清心寡欲,今天这句“少八卦”倒是能咂摸出那么一点意思。哥几个拉长语调“哦”了一嗓子,翻回去睡了,看上去圣僧要开荤,这是有情况。 可那天过后,周川再没跟谁单独出去吃过饭,也没像谈恋爱小伙子那样抱着手机聊个不停。他还是和往常一样,上课、做实验、自习、写报告,时间被紧张的课业占得满满的。 物理系期末考试一结束,班上同学没几天就都走光了,宿舍也空了下来。 周川过了近半个月的独居生活,每天埋头写报告之余,还会抽出一点时间复习辅修课程。 邱山很贴心地发了几套模拟题给周川练手,周川每天早上做,做完回传给邱山,等邱山帮他改。 邱山一般在下午把卷子批完,到了晚上,周川自习结束九点回宿舍,之后的一个小时是邱山留给他的特训时间。 在没有人的宿舍里,周川连续半个月每晚和邱山语音一个小时,多数时间他只是安静地听邱山说话,对方的声音沉稳温柔,枯燥无味的古文都动人起来。挂电话很久之后,周川都还无法从那样的声音中回神,他带着邱山入梦,夜夜都是好梦。 等到辅修考试也结束,周川该回家了,那偷来的一个小时也还给了邱山。 一个学期没见,父母都很想念周川,周平昌早计划好一家人出去旅行一趟。 周川到家的第三天,一家三口坐上了前往摩尔曼斯克的飞机。 他们在那里停留了很久,甚至过了农历春节。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舒适温馨,周川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 摩尔曼斯克的雪纯粹神圣,这里的黑夜如此漫长,却日日可以见到绚烂的极光。 周川拍了许多极光,想和邱山一起分享,可目之所及的美丽无法被复刻哪怕万分之一,永夜的天光下,周川冲动地想要带邱山再来一次。 周川没忍住给邱山打了一个电话。 那是一片不会结冰的湖,周川裹得严严实实坐在湖边,睫毛结了一层冰霜。 电话接通了,邱山的声音远隔万里清晰地传入周川的耳朵:“喂。” “老师。”周川一说话就冒出一串热气,眼前花白着,“是我,周川。” 邱山在电话那头很轻地笑了一声:“知道。” 周川也笑:“国际号码你也敢接。” 邱山说:“看到你的朋友圈了,猜到是你。怎么样,摩尔曼斯克好玩吗?” “嗯,好玩。”周川抬眼时,极光就绽放在眼前,“知道我面前是什么吗?” 邱山那边很安静,没有一点多余的杂音:“是什么?” “极光。”周川说,“真想拍给你看,可惜拍出来都不好看。” 邱山道:“那你多替我看一看。”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国际漫游费很贵,周川没有问邱山在做什么,没有去想这通电话会不会给邱山带来负担,会不会打扰到他。 他只是太想邱山了。 邱山似乎也没有让这场突如其来的电话停下来的想法:“忘了告诉你,你辅修课考得很好,91分。” 室外温度太低了,周川笑声都带着抖:“你给我批的?” “不是。”邱山是个严格的老师,诚实道,“我判卷严。” 关于这点周川深有体会,俩人对着话筒各自笑了一会,又同时安静下来。 湖水很平静,周川的视线停留在水面如假似真的光影上,慢慢开口:“邱老师,今天是农历新年,我还没有对你说新年快乐。” 邱山没有出声,似乎是在等周川继续说下去。 周川看了眼表,秒针有序地转动着,还差最后一点就是零点。 邱山那边隐约有了动静,禁烟令彻底解除了,陆续烟花声透过听筒传了过来。 邱山打开窗,面容被五色烟花映照着,心里想的是,周川眼中的极光究竟有多美。 烟花越来越密集,邱山往下压了压手机,让听筒更加贴近耳朵,轻声喊道:“周川。” 第24章 周川答应着:“嗯?” 邱山说:“你还在。” 那三个字是陈述,周川听着,却错生一种疲惫,这让他想到在礼拜日见到的那个连眼神都透着无力的邱山。 他希望邱山永远是鲜活而柔软的,哪怕只是镜花水月中一抹捉不住的极光。 周川说:“我在。” 李月华在房子里找不到周川,远远见他坐在湖边,叫了一声:“小川,外面太冷了,快进屋。” 周川回过头,向他妈妈挥了挥手。 邱山模糊地听到有人在喊周川,问道:“要走了吗?” 周川微微一顿,回说:“没有。” 他站起来时又看了一次表,秒针快要走完一圈:“烟花好看吗?” 邱山说:“也很好看。” 周川又问:“那……想看极光吗?” 邱山还没反应,突然电话挂断了,他对着手机屏幕愣了一下,略显颓然地垂下手。 这时又一阵铃响,邱山举起手机,发现周川打了一通视频电话过来。 邱山去点屏幕的指尖明显停了一瞬,但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画面上显现出极光的刹那,新年的钟声在中国大地敲响。 “咚、咚、咚——” 邱山心跳的频率一点点追赶上敲钟,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 电视机开着,电视节目里的祝福接踵而至。 窗外是绚丽的烟火,间或夹杂着属于新年的鞭炮声。 手机对面安静的连风声都听不见,直到周川在万千嘈杂声里说了一句模糊的话。 邱山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扬起声音问道:“什么?我这里太吵了。” 周川摇了摇头,重新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邱山闷闷地笑,让镜头对着自己的脸:“新年快乐。” 周川抬高手机,漫天光影盛满整个屏幕。 冰冷的永夜中,除了摩尔曼斯克的极光,没有人听到周川那一声不期望回应的告白。 最后的最后,周川看着邱山的笑脸,对他说:“邱山,你要开心。” -------------------- 第13章 大年初三,周川和父母一同返程。 回来时海城大雪,飞机无法降落,被迫备降在临近的南城机场,等待重新起飞。 雪还有的下,周家没有太多亲戚要走动,也就没有急着回去。 机场的工作人员将他们带去酒店安置,周川到了地方之后便有些坐不住,他在离邱山那么近的南城,没有不去见他的道理,可周川不确定邱山现在在南城还是木里。 周川给邱山发了一条信息,询问他是否在家,但等了很久都没有得到回复。 邱山可能在忙,可能在走亲戚,才大年初三,他应该回了老家。 周川反反复复点开邱山的聊天框,又希望落空地关上,后来他拿上东西出门,和父母说想独自走走。 南城是个繁华的城市,过年期间街上也并不冷清。 周川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手紧紧握着手机,害怕错过来自邱山的消息。 手机铃响的时候,周川猛然清醒,发现自己站在邱山家楼下。 他接通电话,李月华问他在哪里,怎么外出这么久还没有回来。 周川仰头寻找邱山家的窗户,找到了,想象着那里曾停留过一个人。他为自己的不请自来脸红,觉得自己像极了擅长尾随和偷窥的变态。 “我马上回去。” 周川用力地搓了搓脸,冷风吹过的皮肤很容易在蛮力下变得通红,他用疼痛警示自己的行为已经越轨。 周川准备离开,可当他转身,眼前苍白的邱山让他只看一眼就生出了疼痛。 邱山茫然地看着周川,嗓音沙哑极了:“你怎么在这?” 周川听见这声音就皱起了眉,他朝邱山走过去,仔细端详他的脸色:“你不舒服吗?” 邱山应了一声:“有点着凉,问你呢,什么时候回来的?” 周川回说:“回来没多久,海城大雪,我们的飞机备降在南城机场,暂时回不去了。”他手上有个袋子,里面装着从摩尔曼斯克带的礼物,“买了个小礼物,想着如果你在家就送过来。” 邱山手指上悬着一串钥匙,他一动钥匙就跟着响:“你给我打电话了吗?我要是没回来,你不是白跑一趟。” 周川不以为意:“闲着也是闲着,出来走走,碰个运气。” 邱山解释道:“我下楼买药,没带手机。” 这个理由蹩脚又牵强,周川的消息发了几个小时都没人回复,而下楼买药的邱山两手空空。 不过周川并不在意邱山随口编来敷衍的话,邱山的状态很差,比上次生病要差很多,他苍白的像是随时可能倒下,这让周川无法计较太多。 “外面好冷,上楼吗?”周川问道。 “吃晚饭了吗?”邱山提步往家的方向走,对周川说,“我给你下个面。” “不用麻烦。”周川说,“我等等就回去。” 邱山没有挽留,时间特殊,大过年的客人上门就请他吃面说不过去,可邱山的疲惫从骨子里透出来,这让他无法应付过多的人和事。 进了电梯,电梯里的灯坏了,周川被眼前无差别的黑暗包裹住,听见邱山没有起伏的声音:“灯坏了好几天了,过年没人修,不害怕吧?” 第25章 周川摇了摇头,想到现在邱山看不见他的动作,于是出了个声。 电梯到达楼层,停住时猛地顿了一下。 这一顿有点晃,周川和邱山都没站稳,邱山往后退了一步,周川左手扶着墙,右手撑住了邱山。 楼道里的光穿过门的缝隙,邱山被刺到般,难受地眯着眼睛。 周川的视线一直黏在他身上,此时才发觉,数九寒冬里,邱山额头上浮着一层细密的汗水。 周川半圈着邱山的肩膀,手顺势往上一摸,摸到邱山的脸,旋即变了脸色:“你发烧怎么不说?” 邱山扭过头,虚弱地笑了笑:“是吗。”他在邱山手中微微发着抖,说着骗小孩的话,“难怪我觉得有点热。” 周川显然没有心情说笑,可邱山笑完那一声之后就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不适,他深深皱起眉,甚至站不稳般脚底虚晃。 周川搂紧了他,从邱山手中拿走钥匙,替他开了门。 邱山跟在后面,回到家,他动作迟缓地脱掉羽绒服,然后双手撑在桌上,半晌都没有动。 周川在厨房烧水,出来就看见邱山低着头撑在那,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高领羊绒衫,衬得肤色很白,身形很瘦。 “去床上。”周川走过去说。 邱山没有动,周川伸手拉了拉他,邱山按住周川,滚烫的手掌在他胸口烙下温度:“等等,我有点晕。” 周川顾不上分寸,直接抱起邱山,邱山的脸靠在他肩上,脚上拖鞋掉了一只。 周川把邱山放在床上,扯了扯他的羊绒衫:“这个脱掉。” 邱山恍若没听见,卷起被子把自己裹进去:“没事,我睡一觉就好了。” 穿那么多怎么睡得好,周川说:“你这样会更难受。” “不会。”邱山闭着眼睛,“不好意思,今天不能招待你,你先回去吧,等我好一点联系你。” 邱山烧得厉害,比上次严重很多,他独居在此,别人过年都是合家欢乐,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生着病睡在出租屋,这让周川无法放心离开。 周川关上房门,去客厅给李月华打了个电话,说在邱山这里。 李月华听后觉得不合适,担心周川唐突上门影响人家过年。 周川没有多说,只道会早点回去。 挂了电话,周川在客厅电视柜下翻找药箱。 邱山生活习惯很好,在教师宿舍时就习惯把药箱放在电视柜下面,所以周川很容易就找到了。 他找出温度计,回到房间,邱山烧得昏昏沉沉,感到有人摆弄他才睁开眼。 “……怎么没走?”邱山抓住周川要掀他衣服的手。 周川垂下眼睛,目光很轻的从指尖掠过:“别紧张,量个体温。” 邱山用一双烧得通红的眼睛注视着周川,然后把体温计拿过来,整个人藏在被子里:“谢谢,我自己来。” 周川点点头,水烧开了,他退出去倒水,在药箱里翻找出退烧药,读用药说明读了半天,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才回到房间。 “多少度……” 周川没做他想地推开门,声音却戛然而止。 床上,邱山神色仓惶地拉下自己的衣服,偏头回避着周川的目光,他粉饰太平般笑,恍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三十八度五。” 周川手里端了杯水,这杯水被他放在床头,明明是很轻的一声,却无端令邱山感到烦闷。 周川在床边坐了下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因而显得眉目沉沉。 他朝邱山伸了伸手,抓住了邱山压在被子上的手腕,那手握着拳,与嘴边的笑容形成极大的反差,仿佛在用力隐忍着某种情绪。 邱山皱眉挣了一下,但周川没有放手。 周川把邱山毛衣的袖子往上推,邱山用另一只手按住了他,声音嘶哑又冰冷:“好了,我真的不太舒服,你先回去吧,好吗?” 周川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往上找到邱山的眼睛,想看看他的眼睛是不是也如话语般冰冷,可他只在那双温柔的眼睛里看见了乞求。 他乞求的是自己的尊严,这一瞬间周川脑海里只有这么一句。 周川看着邱山,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轻轻将邱山的袖子撸了回去。 邱山要周川走,用那样的眼神求他,周川不能不答应。 周川站了起来,一句话没说就出去了。 邱山掀开被子,拖着疲倦高烧的身体下床送他。 “等等。” 邱山叫住周川,让他再稍等一下,去冰箱里取了一些自己腌制的腊肉。 他收拾了挺多,一个大袋子装着,提起来都费劲。 周川抬手接了一下。 邱山说:“带回去给你爸爸妈妈。” 周川点头道谢,转过身去换鞋,他的情绪并不高涨,甚至连笑都吝啬,直到看见鞋柜上放着的礼品袋,他才从窒涩的情绪中喘回一口气。 周川指了下袋子:“上次把你的围巾戴走了,这是买来还……”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邱山家的大门被人拍响,拍门声异常得重,还有人在外喊:“邱山,你给老子把门打开!” 周川被吓了一跳,立刻转过去看邱山。 邱山并没有太多反应,他没有回应,也没有动,只是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在一声高过一声激烈的言语中变成了单调乏味的灰白色。 第26章 “老子知道你在里面,别给老子装死!有种永远别出来,否则老子见到你一定砍死你!” 周川听不下去,往前冲了一步。 然而,那只不久前还要挣脱他的手紧紧抓了上来。 邱山滚烫的手掌附着着周川的手背,他低着头,仿若被打碎了脊梁,近乎无声地说:“别去,别冲动。” 邱山手心的温度在周川心口烫起了泡。 邻居没见过这阵仗,但碍于门外的男人太过凶狠,也不敢硬杠,隔着门往这边喊:“还让不让人过年了?吵什么吵,再吵我就报警了!” 门口那人没有丝毫畏惧,他更用力地拍门,在外面大声叫嚣,越骂越难听。 周川脸色铁青,他察觉邱山不自控地发着抖,抓住他的那只手很用力。 “报警吧,老师。”周川反手握住了邱山,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邱山并没有阻止周川,他始终沉默,等周川挂了电话,邱山才挣开周川,对他说:“你到房里去。” 门外的男人在不停踹门,厚重的防盗门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下接一下,犹如周川在邱山身上见到的累累伤痕。 周川拒绝道:“你要干什么,警/察马上就来了。” 邱山摇了摇头:“你先进去。” 周川不肯退让。 “你应该能听出来我和他的关系。”邱山的眼睛看着地面,机械又麻木地说道,“他只是虚张声势,不敢拿我怎么样。” 男人愤怒的话语穿插在邱山沙哑的嗓音中,说着“养你这么多年”“白眼狼”之类的话,周川自小长大的环境无法理解这样的父子关系,他不明白一个满口恶言的人怎么能生出邱山这么温柔的孩子。 “进去吧,周川。”最后邱山说,“算老师求你了。” 邱山背后是玄关的置物柜,顶上有一盏橘黄色的小射灯,周川第一次来就很喜欢这个设计,那天他跟在邱山身后,邱山弯着腰换鞋,射灯洒下的光线落在邱山身上,显得他温暖又平和。 可现在邱山一脸倦色地靠在那儿,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个支撑点,看上去快要倒下了。 周川心里狠狠一疼,再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他现在只想让邱山好好睡一觉。 周川进到邱山的房间,门关上,世界清净了一半。 房间里有一张书桌,桌上放着电脑和书,还有摊开地做到一半的笔记。 台灯下挂着一只史努比挂件,和邱山送给周川的一样。 周川坐在桌前,伸手拨了拨史努比,银色的玩偶摇晃起来,他试图将注意力从门外分散,但是失败了。 隔着门板,邱山的声音像蒙上一层粗糙的沙砾,他听不清,只是男人谩骂的声音一直没有断。 周川把史努比拽了下来,紧紧攥在手里,试图忽略不停传入耳朵里的撞击声。 他打开了窗,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沥雨水从窗外溅了过来,邱山的书湿了,周川又赶紧关上了窗。 门外更加混乱了,男人闯入了客厅,将室内趁手的物件砸的砸,毁的毁。 邱山没有阻止,也拦不住,直到男人将客厅毁了个彻底,打算转入卧室,邱山这才动了一下。 他拦在卧室门前,表情又冷又硬:“够了。” 男人扭曲着面容,因为情绪激烈而用力粗喘着,他刚刚砸了一个屋子的东西,现在所有的情绪都顶满了。 “给老子滚开!”男人拉扯着邱山的小臂,“老子今天偏要把你这砸干净!叫你藏!叫你跟老子装!” 男人忽然抓着邱山的头发用力撞在门上的时候,周川的掌心已经被挂件磨掉了一层皮,他就站在门后,不住地拧动门把,却惊恐的发现,邱山把门从外面反锁了。 “老师!”周川拍打着卧室的门,一下比一下重,如同他狂跳的心脏,“老师!你把门打开!邱山!” 邱山头晕目眩地撑着门,身体止不住往下滑。 “老师?”男人蹲了下来,从后面扯着邱山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念了几年书就真当自己是个人了?邱山,你知道你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邱山眼前发黑,耳朵轰轰作响。 男人怪笑起来,咬着牙恶狠狠道:“那年你妈死的时候你没跟她一起死,你活下来了,这辈子别想摆脱老子。” 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滑落下来,漫过邱山的眼睛,将那双温柔的眼睛浸染成怨毒的恨。他转过脸,跟男人一起笑,笑着笑着一口口水吐在男人脸上,从齿列咬出一句:“别他妈恶心我。” 这一下无疑再次激怒了男人,破口大骂道:“婊/子生的玩意,想死老子成全你!” 他再次抓着邱山的头发把他往门上撞,巨大的动静让周川丧失了最基本的思考能力,他抄起桌边的凳子狠狠砸在门把上,门锁应声掉落,门开了,周川接住了因为惯性摔进他怀里的邱山。 邱山半张脸浸着血,那样软弱无力地倒下来,轻的像一片没有着落的浮萍。 周川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男人凶猛地朝他们扑过来,周川忍无可忍的给了他一拳,直接将男人打翻在地。 这样还不够,邱山的血如细密的针脚,在他心尖缝上了一道无法拆解的伤口。 可当周川再次抬起手的时候,邱山挣扎着按下了他,制止道:“别……” 第27章 他全身的力气都要抽空了,说话声很小:“别动手。” 周川定在当下。 这个时候,走道上的声控灯亮了一下,两个身穿制服的民警出现在门口。 大门一直没关,在门外就能看清屋里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震惊地看着警/察,涨红着一张脸从地上爬起来:“你他妈真报警?!畜生!狗娘养的东西!老子打死你!” 眼看拳头又要招呼上来,周川硬是忍住了还手的冲动,搂着邱山一背身,让那拳砸在了后背上。 邱山瞳孔骤缩:“周川……” 周川哼了一声,气息抖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稳,他拍了拍邱山的肩膀:“没事。” 当着警/察面还敢动手,这不拷起来都不行。 邻居在猫眼里看了全程,此时终于敢开门,一大家子人围堵在邱山门口,争抢着要跟民警汇报情况。 按照程序邱山跟周川要一道去派出所做笔录,但邱山受伤了,警/察让他们先去医院。 邱山人已经不清醒了,周川直接抱起他下电梯。 邻居还挺热心肠的,见状年饭也不吃了,说开车送他们去医院。 周川很感激对方,上了车,他抱着人在后座。 邻居感叹说,大过年的,这都是什么事。 还说邱老师看着斯斯文文的,怎么摊上这么个爹。 周川没接腔,他捂着邱山冷透的手,试图让他暖起来。 -------------------- 第14章 邱山伤得有点重,盛怒中的男人砸那几下是用了全力的,邱山有些脑震荡,额头缝了五针。他的烧还没退,伤口又要消炎,这院是住定了。 周川出门一趟几个小时都没回去,李月华快把他电话打爆了。 周川没瞒着李月华,这种情况想瞒也瞒不住,邱山需要人照顾,他还得去派出所做笔录。 周川打电话让李月华过来一趟,起码别让邱山醒来见不到人。 李月华来得很快,她和周平昌一起来的,后来周川和周平昌一起去的派出所。 录笔录耗费近两个小时,结束后周川问这种情况要怎么处理,警/察不方便透露太多,让周川保留下伤情报告,后续追不追究对方责任还要看邱山怎么说。 周平昌在医院看到了邱山的情况,又在派出所听了个全套,深感邱山他爸不是个人,回医院路上给邱山买了点补品,大过年的家里被砸成那样,他又好心地找了南城这边的家政公司,先去把邱山租的那套房子整理一下。 忙完都快凌晨了,俩人回到医院,李月华撑在邱山床边打瞌睡。 这么晚还连累父母不能休息,周川很内疚,也担心邱山醒来看到他父母都在这里会过意不去,于是让两位家长先回酒店,自己留下来陪床。 周平昌和李月华都是明事理的人,让周川照顾好邱老师,有事给他们打电话,回海城就不着急了,可以在这里多留几天。 送走父母,周川回到病房。 多人病房很难睡得安稳,邱山却无知无觉地躺着,被子一盖,更显得清瘦单薄。 周川把凳子搬到床边,轻轻捧起邱山的手。 他不久前才吊完水,冰冷的液体顺着血管流入身体,让他体温变得很低。 周川慢慢推高邱山的袖子,在他胳膊上看到许多青紫的痕迹,事实上邱山量体温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当时他擅自闯入邱山的房间,那人没来得及穿好衣服,这具身体青青紫紫的痕迹一片连着一片,还有许多地方有暗红色的淤血。 周川不忍心抬邱山的手,只好自己低下头去,用脸颊在邱山手背上轻轻蹭了蹭。 这一夜周川没怎么睡着,在病房一角肆意发酵自己无处隐藏的心事,他心疼邱山,心疼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邱山醒得很早,大概五点钟,天还没亮,医院走廊上陆续有了声响,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几乎是邱山一醒,周川就坐了起来。 他的上半身差不多全伏在床上,说话前先摸了摸邱山的脸。 脸颊上传来的温度令人不自觉想要靠近,邱山恍惚地看着周川,后知后觉被身体上传来的不适敲打清醒。 他的声音还是有点哑,听上去像呢喃:“周川……” “嗯,渴不渴?”周川起身去饮水机里接了一杯热水,病房还算贴心地准备了一些一次性吸管,周川捏着吸管给邱山喂水,“身体难受吗,医生说你暂时不能出院,要吊几天水。” 清水漫过喉管,缓解了干涩,邱山就着周川的手喝掉半杯水,清了清嗓子,感觉舒服一点。 “你送我来医院的吗?”邱山问道。 周川说:“邻居大哥开车带我们过来的。” 他只字不提自己,邱山知道,周川不愿自己因此对他感到抱歉。 周川替邱山掖了掖被角:“时间还早,你再睡一会吧。” 邱山睡得够久,他摇了摇头,淡淡的晕眩感冲上来,让他不禁皱起了眉。 周川说:“别乱动,医生说你有轻微脑震荡。” 这阵头晕勾起昨天那场混乱的记忆,邱山稍微想一下便觉得身体阵阵泛起恶寒。 “再睡一会。”病房里其他病人还在睡,周川将声音压得很低,他离邱山很近,气息缠绕在他耳边,“我昨天去过派出所了,警/察说等你好一点再去做笔录,不着急。” 第28章 邱山双手原本无意识抓着被子,之后在周川平和的声音中渐渐放松下来。 “他……”邱山斟酌着字句,仍然难以启齿。 周川手掌下移,附在邱山手背上轻轻捏了捏:“警/察说是打官司还是和解都在你,看你追不追究。” “我不和解。”邱山毫不犹豫地说,像是早已料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病房里并没有几寸光,邱山看不清周川的表情,他垂下眼,在黑暗中寻找周川握着他的手。 半晌,他说:“我忍这么多,就是要把他送进去。” 医院暖气充足,病房里穿着单衣也不觉得冷。邱山睡了很久,身上暖烘烘的,但周川还是从他握着的手中感觉到了邱山体温的流失。 他双手都握了上去,像昨天在车上那样,捂着邱山的手,在他手背上搓了搓。 对于邱山的决绝周川其实一点也不意外,邱山在他要报警的时候没有阻止,支开他以后就给男人开了门,不仅纵容那个男人把家砸了,还任由他伤害自己,甚至邱山没让周川出手也是为了避免被男人抓到话柄。 在被邱山制止动手时周川就明白了邱山的用意,所以他配合邱山完成了这场戏,心甘情愿替他挨了男人那一拳。 “嗯,那就等你养好身体。”周川说。 邱山在病房里又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 周川没在身边,不知去了哪里。邱山起来上了个洗手间,拎着吊瓶往回走的路上碰见了李月华。 李月华叫住了邱山,手里还提了个袋子,里面是她在外面买来的早饭。 邱山惊讶地看着李月华,连忙问候:“阿姨新年好,您怎么会在医院?” 李月华笑着说:“周川和他爸去派出所了,拜托我来给你送点吃的。” 邱山还不知道李月华昨天给他陪床的事,要是知道肯定更不好意思。他说:“这怎么行,太麻烦您了。” 李月华把吊瓶接管过来:“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们家小川在学校还给你添麻烦呢,安心养病,其他的都是小事。” 俩人回到病房,邱山坐在床边,李月华一边拆包装袋一边说:“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买了点清淡的蔬菜粥。” 蔬菜粥热腾腾的,盖子一揭,粥香泛滥。 李月华继续拆袋子:“南方人应该爱吃甜的?我还买了份芝麻汤圆,你想吃哪个?” 邱山看着李月华,反应有点迟钝,慢吞吞说:“都行。” “那喝粥?”李月华把蔬菜粥端到邱山面前,“汤圆是先买的,有点凉了。” 邱山问:“阿姨,您吃过早饭了吗?” “吃了,来的路上就吃了。” 邱山点点头,拆了一份餐具。 他额头缝了针,贴着纱布,昨天流了不少血,所以脸色蜡黄的,看上去人还很虚弱。 “孩子,你在南城还有别的亲人吗?”李月华问道。 来医院看病的几乎都有亲人陪在身边,恰逢过年,这份对亲人的需要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浓。 邱山用勺子拨弄粥上切碎的青菜,极轻地摇头。 李月华看邱山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怜惜:“没给自己找个对象?” 邱山还是摇头,随后酸涩地笑了笑:“我这种情况,不祸害别人了。” 李月华有点不是滋味,她拍拍邱山:“别乱说,往后好日子多着呢。” 邱山笑笑没说话,低头喝着粥。他从出生起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家庭和睦,亲人陪伴是什么滋味他也记不清了。他在很长的时间里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像现在这样躺在医院里过年邱山并不陌生,他至少经历过三次。 可那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在别人看来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生病了没人陪床很可怜,过年没有家人陪伴很孤独。但对邱山来说,医院短暂的成为了他的避风港,连消毒水的味道都能让他感到安全。 周川大概快中午的时候才回来,那会邱山上午的三瓶水也差不多吊完了。 李月华见了他就问:“怎么样?” 周川进来先摸了下邱山的脸,然后才说:“那人说被我打伤了,在派出所耍流氓。” 邱山被周川摸得猝不及防,异样的情绪还没在心上维持到一秒钟就被周川的话打断了。 他坐直上身:“然后呢?” 周川说:“谁没挨打啊,我后背还被他打肿了呢,我跟他顶多算扯平。” 李月华皱了皱眉:“你太冲动。” “我爸也这么说。”周川笑了下,“年轻没经验,下次就知道了。” “没有下次了。”邱山沉着脸,“你当时不该开门。” 明知道邱山正在遭受什么,却选择视而不见,周川更做不到这个。 邱山抬头看了眼吊瓶,伸手要拔针头。 周川和李月华同时拦他。 “你干什么!” 邱山说:“我去趟派出所。” “你病还没好!” 邱山手背上冒着血珠,周川从床头抽两张纸给他按着手:“派出所会找你的,不在这两天。而且现在该着急的是那个流氓不是你,别乱动,你躺回去。” “我……” 李月华按下护士铃,周川抓着邱山的肩膀把他按回枕头上。 护士来得很快,邱山又被扎上针。饭点要到了,医院的餐车开始在走廊叫卖。 第29章 李月华拿上包:“我去买点吃的。” 病房只剩下几个病人,周川扔掉手里的垃圾:“想出院就快点好起来,我爸在南城有认识的律师,你不用担心,我们已经联系了他,他也答应接……” “不用了。”邱山打断了周川,他很感激周川,一切的一切,但周川是他的学生,只是因为一场雪临时困在这里,和邱山、和南城、和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关系,“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让我自己处理吧。” 周川愣了愣。 邱山仰起脸,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周川:“谢谢你周川,真的很感谢你,还有你的父母。不用为我做这么多,这是我要面对的事,不是你。” 一道光穿过窗户打在两人之间,仿佛横起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不仅是年龄,经历、家庭、成长过程,周川被邱山吸引着,也被他一视同仁的抗拒着。 -------------------- 第15章 对于周川来说,寒假在南城那几天像是做了一场混乱血腥的梦。 回家之后他还总是梦到那天,梦到邱山满脸是血倒在他怀里,他怎样都无法捂热邱山冰冷的手。 梦总是持续不了多久,周川往往在深夜里醒来,想要再入睡就变得很困难。 他的房间附带一个小阳台,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在阳台上架起桌椅,拼乐高或是打游戏,借此打发一点时间。 可今年冬天又冷又漫长,雨没完没了的下,后面又下起了雪。 周川披着衣服在阳台吹冷风,一张手接下细碎的几片雪花。 他想到在邱山家吃火锅那天也是下了雪,邱山说自己喜欢下雪,当时那张脸温柔生动,和梦里冰冷的人毫不相干。 那个假期,周川几乎夜夜如此渡过。 寒假短暂,年过完没多久就开学了。 新的学期并没有什么不同,周川依然沉迷于学习,比前一年更能熬。 他已经不去咖啡店做兼职了,球场也不怎么去,取而代之的是每天早晨六点准时在操场跑步,再之后这一整天教学楼、图书馆、实验室,这三个地方总有一处能抓到周川。 这个学期过得很快,整个学期周川没有在学校遇见过一次邱山,私联更是没有。 暑假邱山回到海城报了个驾校,用一个半月的时间考完了驾照,人黑了两个度,开学一进宿舍,室友都差点没认出他来。 周川在开学前参加了一个物理专业十校联赛,日程上耽误了几天,回学校正赶上新生报道。校园几条主干道都被新生和新生家长挤满了,周川推着行李箱艰难穿行,被几个学生家长拉住问路。 阳光底下站着,人又多,应付完家长,周川出了一身一脑门的汗。 他用手背在脸上蹭了蹭,挤着人往外走,没几步便顿住了脚。 他看见了邱山。 邱山在做教师志愿者,脖子上挂着牌子,穿着南大的职工校服,头上戴了顶鸭舌帽。 不穿正装的邱山总是看上去很小,在一众学生里头扎着,不像老师,更像是学长。 他也看见了周川,笑着朝他扬了扬手里的纸巾盒。 周川会意地走过去,邱山把纸巾递给他:“才回来?” 俩人半年没见,竟也没有久别的疏离。 周川擦着脸:“我去北城比赛,昨天刚结束。” 邱山弯腰从地上拿了瓶水,帮周川打开:“能拿奖吗。” “必须的。” 周川仰头喝水,冰镇过的,喝得很爽。他看着路口那边,去火车站接新生的大巴车停了下来,乌泱泱的人陆续往这走。 “老师你忙吧。”周川把纸巾盒放回台子上,“我先回宿舍了。” 从这到男生宿舍有段距离,邱山摘了帽子,轻扣在周川头上:“太阳大,挡挡。” 周川愣了一下,一直没有正视邱山的眼睛慢慢定在他身上。 邱山的额角有一道粉色的疤,是半年前缝针时留下的,不知道还能不能消去。 周川扶了下帽子:“那个人……” “判了。”邱山重新找了个帽子出来,随手掸了掸灰,“三年。” 周川对那件事了解的并不算多,邱山不愿意他插手,他就尊重对方的意愿。不过周平昌倒是在饭后闲聊时提过几句,当时他是帮邱山找了律师的,但邱山婉拒了周家的帮助,后来的律师同行大约是在一起聊过邱山的案子,再辗转将零零散散的消息带回到周平昌这里。 那位律师谈的也不多,涉及当事人的隐私,只大概知道邱山和那个男人并不是亲生父子关系,男人是他的继父,而邱山的母亲在多年前已经过世。男人好赌,在外欠了很多钱,仗着自己养过邱山几年,无休止找邱山替他偿还赌债。 命运总有这种能力,将人推下泥潭,似乎是想考验我们能不能自己洗清自己。 周川点点头,拖着行李走了。 物理系大三的课程比大一大二还要多,周川几乎整天泡在实验室,也不怎么参加社交活动。 班上同学送给周川一个新外号,不说他“唐僧”了,改说他“物理系第一宅男”,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未来老婆可能是块电路板。 周川一笑置之。 他还是很少碰到邱山,直到某一天,小齐神神秘秘跑来告诉他:“你的邱老师好像谈恋爱了。” 第30章 小齐说,邱山的恋爱对象是外语系美女老师郑涵,他已经连着好几天看到邱山下课后在教学楼底下等郑涵,接到人后俩人一块坐着邱山的车离开。 关于邱山的八卦,周川一开始没信,直到他自己也撞到邱山和郑涵走在一起。 很奇怪的是,周川想见邱山的时候可以连着一整个学期一次面都碰不到,却又能在不想见到他的时候,频繁的碰见他和郑涵有说有笑的从身边经过。 邱山今年三十岁了,摆脱了纠缠不休的恶棍继父,选择开启一段正常的人生无可厚非。邱山该成家了,该有个人来陪他,只是这个人不是周川。 周川又开始失眠,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一闭眼就是邱山和郑涵郎才女貌的登对模样。后来他干脆不睡了,南大每栋宿舍楼下都有一间24小时自习室,周川抱着书去学习,起先他看三个小时书,可能只有十五分钟的精力是集中的,后来那三个小时也被占满,超负荷的大脑终于感到疲倦,他才能在天亮之前回到床上睡上一会。 认识周川的都说他瘦了,室友天天跟他住一起,知道他每天晚上都在学习,十分担心他的状态。 只有周川知道他现在不能停下。 他在心里宣告自己失恋了,他的爱情隐而不发,开始和结束都无人知晓。 几个室友人都很好,正赶上学校秋季运动会,哥几个今年都没报项目,说不如趁着这几天一块去附近走一走。 周川是最早提出要一起出去玩的人,两年多还没有实现,到现在已经不想实现。 他听后摇了摇头,拎上包准备去实验室:“你们去吧,玩的开心。” 室友轮番劝了周川好几次,没劝动,后来只好放弃。 运动会持续三天,加上周末快赶上黄金周了。室友结伴出门,宿舍又空了下来。 辅导员在实验室抓到周川,拉他去操场做啦啦队。 周川不太想去,但辅导员亲自拿人,他只好先答应过去,再找机会开溜。 周川进南大第三年了,依然是学校里的大红人,从前学生关注他是因为他长得帅,后来“帅哥”后面还要加上一个“天才”。周川是物理系难得一见的天才,短短几年,全国大奖各拿一遍,大三刚开始就登上了南大“名人榜”。 这个学校就没人不认识周川,暗恋他的人太多了,但也都知道他什么风格,倒是不像大一刚来时那样,三天两头有人堵着找他要微信号。 所以周川被人堵在洗手间门口要号码的时候难得有点吃惊,不单是这人头铁,而且因为对方是个男生。 其实这两年跟周川表白的男生也不少,但基本都是找别人传话、在表白墙上匿名表白、或是给周川写信这种,被堵着面对面要联系方式确实是头一回。 男生长得挺帅,身上穿着运动服,不知是参加哪项比赛,胸口还贴着号牌。 他在门口站着,把出去的路挡的严严实实,笑着跟周川说:“学长,我是体育系大一新生,挺喜欢你的,能不能留个号码认识一下?” 男生笑起来有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有点可爱,但气质很阳光。 周川拒绝女生挺有一套,对着男生竟然懵了。 男生朝他走了一步,点开手机要扫他:“我扫你?” 周川后退着跟他拉开距离:“不好意思,我……” “别说你喜欢女生啊。”男生打断了周川,笑得有点坏坏的,“我雷达蛮准的,学长,你也是对吧?” 周川这时候差不多回神了,他没说自己是不是,只说:“我不打算谈恋爱。” 男生看起来还不想放弃,正要开口,内间忽然开了一扇门。 邱山从里面走了出来。 男生看见有老师在,也不再说了,丢下一句:“学长,我回头找你啊。” 然后就走了。 周川杵在门口有点尴尬,没想到邱山在这,更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怎么说,被喜欢的人听到自己被一个同性要号码,这场面想想就不正经。 周川站那挠头,耳朵根都红了。 邱山洗完手,掸着水走过来,抬眼看了看男生的背影,接着问道:“你参加今年运动会了?” 周川说“没有”。 “那你在这?” “被我们辅导员喊来做啦啦队。” 邱山应了一声,没说什么,俩人一块回操场,谁也没提刚才的事。 邱山还是老样子,周川有一搭没一搭跟邱山聊起室友都出去玩的事,邱山会回应他,可周川觉得他兴致不太高。他甚至连往面门上飞的排球都没留意到,是周川一扬手替他挡了回去。 正练排球的几个女孩子吓坏了,忙跑过来道歉。 邱山皱眉看着周川的手,问他:“痛不痛?” 周川甩了甩手,手背红得很快,轻描淡写道:“没事。” 操场上就有校医院的工作人员驻点,邱山带着周川过去,没想到在那里遇到了郑涵。 周川觉得自己从没哪天像今天这么背过,先是被个男的堵在厕所,然后碰上邱山从厕所出来,被排球砸了一下,到这儿又碰上郑涵。 周川一句话都懒得说,坐校医旁边等着,听邱山问:“你怎么在这?” 郑涵也是陪学生来的,刚有个学生撑杆跳扭了腰,她陪着过来看看。 第31章 邱山点点头,拽了另一个校医给周川看。 他没去跟郑涵说话,就站在周川旁边,眉头从刚才开始就没松过。 校医看了之后说骨头没事,就是有点红,抹点药膏就行。 骨头没事就好,校医给拿了个活血祛瘀的药膏,周川挤点在手背上,低着头自己抹药。 那边郑涵也差不多了,往邱山这看了一眼:“邱山,今天晚上外语系聚餐,你别等我。” 邱山蹲在周川身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攥着根棉签,挡开周川的手指,说:“用这个。” 药膏很清凉,棉签打着圈抹开,整个手背都在冒凉气。 周川看着邱山的头顶,想象着邱山和郑涵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做饭,一起逗火锅,晚上可能还睡在一张床上,这些满满溢出来的亲密感让周川无法插足,也让他难以呼吸。 “小心别碰水。”邱山扔掉棉签,抬起头,“不好意思,是我没看路。” 周川摇摇头。 邱山心里过意不去:“晚上一起吃饭吧,我请客。” 周川看着自己的手背,微微红了一片,痛倒是不痛,只是皮肤上传来的凉意让他感到不舒服。邱山的邀请对他来说是什么呢,周川想,曾经他想方设法接近邱山,只为了能多看他一眼。可现在,他一点都不想做郑涵无法陪伴邱山时的那个倒霉的替代品。 “不了。”周川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冷淡态度对邱山说,“我晚上还有事,先走了。” -------------------- 第16章 周川没有等待邱山的回应就走了,邱山没有追上来,只是稍晚些时候,发了几条信息追问周川的手有没有好一点。 周川公式化的回应,他喜欢邱山,爱邱山,但他无法说服自己在邱山有了爱人的情况下,还像以前那样纠缠他。 体育系那个男生叫陈韬,大概是真的喜欢周川这一款,运动会之后在图书馆堵了周川好几次。 他来了会跟周川打个招呼,如果周川身边位置是空的就坐他边上,如果没空位就坐他附近。陈韬不会打扰周川学习,但会在周川结束后追上他的脚步,跟他一起回男生宿舍。 小男生的劲头很足,大有一种越搞不定越要搞定的好胜心,一旦新鲜感过了喜欢也就淡了。周川一度认为自己对邱山也是如此,但他低估了自己的痴情程度。 周川不喜欢不明不白的关系,所以一直对陈韬保持礼貌和拒绝。陈韬对他的态度很无所谓,体育系训练多,陈韬来的次数也不多,他跟周川约过几次球都被拒了,然后嬉皮笑脸挨周川边上说:“学长,你好难搞啊。” 除了一次,那天周川也是学累了想放松,班上同学约着去球场他就去了,没想到碰上陈韬也在。 陈韬见到他眉毛就是一挑,带着人就过来了,一定要跟周川碰一碰。 周川跟他打了一场,陈韬技术很好,一整场跟周川作对似的,专门攻他,打完下来同学还问周川,那小子是不是跟他有过节。 周川笑着摇摇头,这时陈韬也过来了,给周川递了瓶水。 这段时间陈韬没少跟周川献殷勤,这是周川第一次接他的水。 陈韬坐周川边上:“学长,征服你没有?” 周川边拧瓶盖边乐,喝完水才说:“那倒没有。” “靠。”陈韬搡了周川一下,“你能不能不这么直接。” 周川拎着水站起来,刚运动完的男生浑身都在散发着热量,晶莹的汗水覆着在薄薄的一层肌肉上,显得很性感。 陈韬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周川恍若未觉地擦了把汗:“先走了。” 陈韬赶紧拿了东西追上:“哎等等我,我也回宿舍。” 南大宿舍没有独立卫生间,洗澡要去公共浴室。在这甭管长得多帅,多漂亮,洗澡的时候就得抱个盆,拎上衣服袋子。 周川回去先洗了个澡,一身汗不舒服,洗完出来刚穿上衣服,陈韬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头上顶个毛巾:“你在哪躲着啊,我怎么没看见你。” 周川把换下来的衣服叠好装包里:“洗个澡而已,我躲你干嘛。” 陈韬就是觉得周川在躲他,一路跟他后边嗷嗷。 周川被他吵得不行,路过学校超市,看到冰柜就问了一句:“吃冰棍吗?” 陈韬嚷到一半停下了,点头说:“吃。” 俩人站冰柜前面,周川随便拿了一个,撕开包装就吃起来,陈韬看他一眼:“你第一次请我吃冰棍,我要好好挑。” 周川心里叹口气,刚往旁边让了一步,感觉到一辆车缓缓停在自己身边。 车主朝周川按了按喇叭,周川看过去,是邱山。 邱山放下车窗,上下看了看周川,笑着说:“刚洗完澡?” 周川一手抱着盆,一手握着冰棍,头发湿漉漉的,脚上踩着凉拖鞋,真没什么形象可言。 他愣了下,然后说:“嗯,顺便买点东西。” “天气冷了,吃冰棍小心感冒。”邱山说着,转过身在副驾找东西,“对了,我有东西给……” 他话还没说完,陈韬选好冰棍喊了周川一声:“学长?” 周川回头看了他一眼。 邱山这才注意到周川不是自己一个人。 周川让陈韬等一下,然后问邱山:“老师,你刚刚说什么?” 第32章 邱山手里似乎提了一个东西,他看了看周川,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陈韬,随即摇了摇头,把东西收了回去:“没什么,下次再说吧。” 周川“嗯”了一声,犹豫地指了指陈韬:“那我先……” 邱山点了点头:“我走了。” 降下的车窗缓缓升了起来,暗色玻璃模糊了邱山的面容。周川看着邱山离开,不知觉中沉了面色。 陈韬凑个脑袋上来,朝着车尾气的方向:“人都走了,还看?” 周川收回视线,绕过他去付钱。 陈韬咬了一口冰棍,这个天吃冰的人不多,冰棍冻久了很硬,咬不动,硬咬牙疼,陈韬吃着吃着笑起来,周川问他笑什么,陈韬说:“这冰棍跟你似的。” 周川不明所以地出了个声音。 陈韬长长叹了口气:“学长,喜欢直男是没有好下场的,知道不?” 周川前行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陈韬跟着一起停,迎上周川疑惑的目光,笑的没心没肺:“我说了啊,我雷达很准的。” 周川原地看了他一会,接着又往前走。他并不避讳自己喜欢同性,也不避讳自己爱慕邱山,说道:“我没想怎么样。” 陈韬问:“他就是你拒绝我的原因?” 周川没说话,但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陈韬用力咬下一块冰,冰的舌头发麻,说话有点不清楚:“okok,你还是个情圣。” 其实周川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情圣,他只是刚好喜欢了一个没有可能的人,喜欢的时间有点久而已。 那天之后陈韬就从周川的生活中消失了。 这些年来来去去很多人,云烟似的,周川在做题的间隙想起了很久不见的陈韬,觉得明知没有结果还要去爱的人,一定是个天大的傻瓜。 周川很久没再遇见邱山,无从得知邱山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又是一年寒冬,在摩尔曼斯克给邱山打视频电话看极光好像还是昨天的事,转眼竟然过去一年。 -------------------- 第17章 命运总是爱给周川一个巴掌后再赏他一些甜头。 这学期最后一节辅修课,周川的带教老师因故缺席,顶替他的人正是邱山。 时光仿佛从没有向前走,周川还是习惯坐在讲台正下方的位置,一抬头就能和邱山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好像一切都是刚开始的样子。 这一年南城的冬天太漫长了,二月还在飘雪。 课间休息的时候周川抱着书换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窗户开了一道小缝,刺骨的风不停地吹。 上课铃响,邱山端着杯子走进教室,看见面前空掉的位置之后表情有瞬间的空白。他下意识的在教室里找了一圈,发现周川坐在窗边,窗外落雪纷纷,男孩子的模样有几分说不清的落寞。 周川的眼神没有聚焦,右手机械地转着一支笔。 那是邱山从业以来上的最不专心的一次课,短短四十五分钟,他不知往窗外看了多少次。 等到下课,学生三三俩俩地走出教室。 邱山叫住从面前经过的男生:“周川。” 周川停下来,侧目看向他:“老师?” “外面下雪了。”邱山迅速收拾好教案,“我送你回去。” 周川看了眼外面的雪,摇了下头:“不用了,挺麻烦的……” “不麻烦。”邱山推着周川往外走,笑着说,“我有东西要给你,跟我来。” 周川并不想表现的像是在躲着邱山,他心里有鬼,邱山始终坦坦荡荡。 邱山的车停的不远,上车后,邱山让周川稍等一下,然后去后备箱取了一个东西。 车门关上隔绝了风雪,邱山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周川:“上次碰见你,你身边有同学,所以没好拿出来。” 礼物是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盒,分量有点重,周川没立刻打开,而是拿在手里掂了掂,不明所以地问道:“为什么送我东西?” “感谢你啊。”邱山发动起汽车,看着左边后视镜,“你之前帮过我,而且你也送过我礼物,算是回礼。” 事实上,周川并不想和邱山你来我往将情分还的清楚明白,他心怀鬼胎,自然希望邱山和他牵扯不清。可现在不一样了,邱山有了新的生活,身边有了爱人,他们理应划清界限,尽管这种单方面的决裂邱山一无所知。 周川拆开包装,盒子里是一双篮球鞋。 邱山说:“我也不会挑礼物,知道你爱打篮球,所以就让店员推荐了这双。” 周川拿起球鞋看了看:“你还记得我的码数。” 邱山轻笑一声:“记得,你来我家的时候说过。” “谢谢老师。”周川说,“我很喜欢。” 他说着喜欢,可眼里却没几分笑意。 雪地车开得很慢,邱山扭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了?” “什么?” 邱山感觉周川并没有很高兴,也许他也并不是真的喜欢自己的礼物。邱山将目光转了回来,也没回答周川的问题,而是说:“最近学习很忙吗?” “嗯。”周川把鞋子收起来,安静的车厢里悉簌的动静很响,“在准备保研的材料,还有新课题要做实验,我吃过饭要回实验室。” 邱山听后说:“注意劳逸结合,我看你脸色不太好,空了多和同学出去转转,别总泡在实验室,你已经很优秀了。” 第33章 周川点点头。 邱山又看了他一眼,正要张口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他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周川看过去,跳动的手机屏幕上是“郑涵”两个字。 邱山对周川说了声抱歉,随后接起了电话。 密闭狭小的空间里,听筒对面的女声毫无阻隔地传了出来。 周川胳膊肘抵在车窗上,眼睛看向窗外,听郑涵在对面问邱山,下课了吗,我在教师办公室等你。 邱山毫不避讳的在学生面前展露自己的恋情,这与他对自己的私生活讳莫如深的态度大相径庭。 周川心想,一段好的恋爱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这样的认知让他有些喘不上气,于是把车窗打开。 冷风猛地灌进来,邱山回了下头,看见周川背对着他,头发被风吹起。 电话还没打完,汽车先一步到达男生宿舍门口。 周川一秒钟都不愿意多待,车才停稳便匆匆背上包下车。 “周……” “老师谢谢你送我回来。”周川迅速打开车门,“我先回宿舍了,老师路上小心。” 车门“砰”地合上,留下半道车窗。 男生头也不回地扎进大雪中。 邱山在车里愣了半晌,直到电话那头的人连着几声叫他:“邱老师?邱山!人呢?” “哎。”邱山答应着,“我大概还要十分钟到办公室,你再等我一下?” 郑涵说:“行,今天雪大,小心车打滑。” 邱山最后看了一眼男生宿舍,然后缓慢调头:“是,放心,不会耽误你见男朋友的。” 周川几乎是逃回了宿舍,刚进门放下包就接到了小齐的电话,电话里小齐的声音明显紧张,他跟周川说,今天下雪路上车打滑,他们刚从实验室出来,田宇就被几辆打滑撞在一起的车带倒了,现在在去医院的路上。 周川揣上门卡就往宿舍外跑。 小齐让他别急,雪天车开得慢,田宇伤的不重,但保险起见还是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周川人到宿舍没两分钟,水都没喝一口,赶紧出门往医院赶。 邱山接到郑涵,对方上了车,还没说话先笑了一声:“邱老师,又要麻烦你啦。” “没事儿。”邱山说,“安全带。” 郑涵拉过安全带往身上系,冬天衣服穿得多,安全带系得别别扭扭,她转过身来,脚下踢到一个东西。 郑涵弯腰把东西捡起来,是个史努比的挂坠:“这是啥?” 邱山调好头才往郑涵那边看了一眼:“什么?” 郑涵已经把安全带系好,提着手中的挂坠摇了摇:“史努比?好可爱,是你掉的?” 邱山“啊”了一声,左手掌着方向盘,右手摊开伸过去:“是我一个学生掉的。” 郑涵把挂坠放邱山手里,难掩惊讶地说:“学生?” 邱山不加掩饰地点点头:“嗯,周川掉的。” 每个专业的尖子生就那么几个,学校里的老师哪怕没见过也都听过名字,郑涵回忆了一下:“是那个物理系的小男孩?” 邱山听这描述就忍不住笑:“对,是他。” “我想起来了,上次运动会,在体育场你带着的那个男孩就是周川吧。” 邱山应了声,汽车拐到大路上,这个点下课高峰,一条车队在等着出校门。 “挺有出息的男孩儿,听说被几个教授抢着要呢。”郑涵整了整衣服,“你俩怎么认识的啊,他还坐你的车?” 廉价的史努比挂坠周川整天挂在包上,怎么看都是很喜欢的样子,可收到篮球鞋却一点都没见高兴。邱山觉得自己可能跟周川有代沟,不懂年轻男孩喜欢的到底是什么。 他向来不太和别人说自己的私事,也就没回答郑涵的问题,而是反问她一句:“你说有男孩不喜欢篮球鞋吗?” 郑涵话题转换的也挺快:“没有吧,我上学那会送男朋友一双篮球鞋,他高兴了大半年。” “是吗?”邱山以一种怀疑的眼神看向郑涵。 郑涵也看过来,忽然视线往旁边一瞥:“哎?那是不是周川?” 邱山转向左侧,人行道上,周川敞着羽绒服一步一步地走。 路太滑了,又是雪又是冰,周川形容有些狼狈,刚才走的着急,不留神摔了一跤,然后就不敢再走快了。 邱山皱了下眉,把车窗降下来,按了下喇叭:“周川!” 周川的脸在雪地里冻得发白,他被骤然响起的喇叭声吓了一跳,一回头看见邱山。 “去哪?”邱山皱着眉问他。 周川连伞都没打:“我室友被车蹭了,在医院,我现在要过去看他。” 雪天不好打车,大学城最近的地铁站离南大要一公里,邱山说:“上车,我送你去。” 周川没忘记邱山要去接郑涵的事:“会不会耽误你……” “不会,上来吧,顺路。” 事急从权,周川也没推辞,正要绕到前面坐副驾,邱山又叫了他一声:“坐后面。” 周川还没反应过来,直到透过邱山的侧影看见了坐在副驾上的人,他瞬间如坠冰窟。 周川浑身僵冷地杵在原地,有那么片刻的时间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邱山催促他:“快上车啊,冷死了。” 第34章 周川摸到车把手,笨拙到拉了两下才把车门打开。 车内暖气充盈,周川却阵阵发冷。 郑涵从前面转过来,笑着跟周川打招呼:“哈喽?” 周川脸冻得发僵,硬是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郑老师。” “你认识我啊。” 岂止是认识,周川点点头:“我室友上过您的选修课。” “你室友伤得重不重?”郑涵为人热心,站在老师的角度比周川他们考虑的也多,“通知辅导员和家长了吗?” “辅导员也在去医院的路上,家长在外地,今天大雪封路赶不过来,最快也要明天下午。” 郑涵“嗯”了声:“先去医院看下情况,在校内出的事?” “是的。” “校内汽车限速,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说着,郑涵嘱咐邱山,“你今天也慢点,路况肯定不好。” 邱山从后视镜里看周川,男生发丝凌乱潮湿,整个人瑟缩着,显得很可怜。他把纸巾盒递给周川:“擦擦。” 周川接过来,抽出两张擦了擦脸上的水。 “衣服湿了没有?”邱山问。 周川摸了下衣角,顺着往下又摸了把裤子,刚才那跤摔的衣服裤子都湿了,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没。” 周川抱着胳膊,手里捏着一团湿透的纸。他向来骄傲,此刻却被打败般抬不起头。 周川觉得邱山对他有些残忍,对方让他上车,让他面对郑涵善意的关切,让他看着他们二人的亲密无间,让他做这场爱情的看客。 南城的大雪下在了周川心里,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心如刀割的滋味。因为无论是邱山还是郑涵,他们都没有做错什么,没有人对不起他,也没有人应该为他这场无疾而终的暗恋买单。 -------------------- 第18章 车里没人说话,后座上的周川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卡着外套的帽子一声不吭。 暖气开得太热了,郑涵脸都红了,她把外套脱了,低头看了眼时间。 “拐过去就到了。”邱山压着声音,后视镜里的影子许久都没有动过,等红灯的间隙他转头看了周川一眼,只看到他紧抿的嘴唇和下颌。 周川其实并没有睡着,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邱山和郑涵,没办法在他们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好在他们两个顾忌着外人在场,一路上连交谈都少得可怜。 汽车开到院内停车场,郑涵刚把安全带解开,那边周川已经下了车。 他站在邱山这侧车窗,视线看着前方:“邱老师,今天麻烦你了,你们赶快回去吧,谢谢。” 邱山又皱起眉:“等等。” 周川这次连等都没等,说完直接就走了。 郑涵穿好外套,提上包:“他是着急了吧。” 邱山也开始穿外套:“我去看看。” 邱山把车锁好,郑涵在雪中撑着伞,指了下住院部的方向:“我就不去了啊,要帮忙给我打电话。” “你去忙吧。”邱山说。 今天雪大,出交通事故的人很多,摔着扭着的人更不少,急诊室挤满了人。 邱山过去的路上给周川的辅导员章程打了个电话,对方还堵在路上,听说邱山也在医院,正好请他帮忙照看一下学生。 邱山答应下来,急诊室里转了一圈,倒是没看到周川,反而碰上两位南大体育系的老师,周川的室友就是他们给蹭的。当时田宇就在路边,几辆车打滑撞在一起,根本刹不住,直接从后面把他撞倒了。 “人怎么样?”邱山问。 体育系老师说:“人没大事,软组织挫伤,刚跟几个室友去后面挂水了,我们去缴费,明天等学生家长来再看怎么赔偿。” 邱山松一口气,赶紧再给章程打个电话报平安。 急诊室后面就是挂水区,邱山过去前先去了趟医院门口的便利店,买了点面包和热巧。这个点急急忙忙过来,周川他们肯定还没吃饭,小孩没碰上过这种事,估计吓得也不轻,别再冻感冒了。 买完东西再回去,邱山一眼就看见了周川。 挂水的地方也都是人,位子都给病人和陪护坐了,小齐陪着田宇,周川就蹲在他俩边上,仰着脸跟小齐说话,手里还拿着田宇的病历。 周川背对着门口,是小齐先看见邱山,惊得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邱老师!” 周川背脊一僵,也站起来。 邱山冲他们点点头,看小齐要给他让位,一把按住人:“你坐你的,我帮你们辅导员看看情况。田宇怎么样?” 田宇精神状态还不错,笑着说:“我没事老师,让你们担心了,就是一点小磕碰,怪我自己没注意。” “今天这个天气确实特殊,我们过来的路上还碰上好几起车祸。”邱山说,“你好好休息,学校已经通知了你父母,放心,你在学校出的事就是学校的责任,等你父母到了,章老师会和他们谈的。” 田宇挺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哎,真没啥大事,我都不想来医院的,那俩老师非得送我来,来了还要挂水,我这伤睡一觉都好了。” “别掉以轻心,好多人都是刚被车撞没反应,睡一觉人没了,拉医院一查早内出血了。”小齐在旁说道。 这话田宇不乐意听了:“你咒谁呢。” 第35章 还能拌嘴应该真没大事,邱山把手里吃的递给小齐,让他分一分。 小齐快饿昏了,邱山这吃的送的太及时了。 急诊区靠近医院门口,人来人往的没什么暖气,邱山拿了杯热巧给周川:“趁热喝。” “谢谢。”周川接过来,捧着热巧暖手,然后左右看了看,没见到郑涵,于是问道,“郑老师呢?” 邱山接过周川手里零零碎碎的东西,让他好好吃饭,闻言随口说了句:“走了。” 周川没想到邱山会抛下郑涵过来找他们,这一晚上一直在给邱山添麻烦,虽然不是他本意却因他而起。 “老师,你要不也回去吧。”周川吹多了风,嗓子有点痛,讲话前清了清嗓子,“今天一直在麻烦你。” “没事。”邱山抬起眼,挺敏感地问,“你是不是感冒了?” 可能是有点,周川早前是吹了冷风,后来雪里湿了衣裤,上了邱山的车又捂了一路,冷热交加,现在整个人头重脚轻。 邱山跟周川离得近,伸手想摸下他的脸,可手还没碰到人,周川突然偏头躲开了,人也跟着往后退了一步。 如果说先前周川还能在邱山面前装一装云淡风轻,这一个偏头的动作实在是躲得太明显了。他躲完自己先愣了一下,然后看到邱山脸上的错愕,不止他俩,坐那看着他俩的小齐和田宇也没看明白怎么回事。 后来周川咳了两声:“可能是有点感冒,我回宿舍睡一觉就好。” 邱山缓缓放下手,边往外走边说:“我去找护士来看看。” 周川站在原地看着邱山的背影,看着看着,忽然呼了一口很长的气。 田宇和小齐互相对了个眼神,小齐拽了下周川的衣服,不解地问:“咋了啊,邱老师就是关心你,你在闹什么别扭?” 连室友都能看出周川在闹别扭,邱山又不是个傻的,自然早看出周川这一整天都和平时不一样。邱山大概也没想通周川是怎么了,所以一晚上像哄娃一样耐着性子顺着他来,不挑明也不追究,更像是一种年长者的纵容。 这种纵容显得周川很不懂事,也很没分寸,这是周川最不想给邱山的一种感觉。 周川狠狠揉了把脸,解释说:“没有,我脑子抽了。” 不一会儿,邱山带着一个护士过来,护士给周川测了下/体温,说他有点低烧,但不建议输液,回家睡一觉就行。 宿舍总共就四个人一下病倒两个,小齐凳子都不坐了,把位置让给周川。 周川本人倒是还能抗,田宇劝他先回去,劝小齐也回去,别在这耗着。 周川没同意,说要走也等辅导员来了再走。 章程大概八点钟到的,一路上着急忙慌,好在没出交通事故。 辅导员到了,学生的心也就定了。章程找大夫护士大概了解了下情况,田宇得吊三瓶水,结束估计要到凌晨,几个孩子也别都守在这了,赶紧都走吧。 “外面路况不好,回去要是打不到车,你们就在医院附近开个房,晚上市政清理路面,明早交通就能恢复,你们明天再回学校,费用我报销。” 章程拉着邱山去外面讲几句话,说:“我在这陪田宇打点滴,还得辛苦你帮忙安排下住宿,几个小孩在外面我不放心。” 邱山自己也是做老师的,明白章程的顾虑,当下便打开手机询问附近几家宾馆。医院附近的宾馆都给看病的病人和家属订得差不多了,再加上今天天气恶劣,附近的上班族不想折腾很多人选择就近开房凑活一晚,邱山连问几家都没空房了,剩下的要么条件太差,要么太贵。后来邱山说,干脆去他家算了,反正也不远。 章程说:“你方便吗?” “方便,我一个人住。” 周川靠着田宇快睡着了,邱山过去叫他起来:“周川,起来了,我们走吧。” 周川这会才觉得身上软绵绵的没力气,他坐起来把衣服穿好,跟邱山一起去停车场取车。他以为邱山要带他们去找宾馆,没想到再一睁眼,他们已经到了邱山家小区。 邱山说:“医院附近合适的宾馆都没有空房了,和你们章老师商量了一下,我住得近,你们今晚先在我这住睡,明天我送你们回学校。” 周川上车就把外套脱掉了盖在身上,现在坐起来,衣服往下一滑:“这不方便吧。” “没什么不方便的。”邱山熄了火,指了下周川的衣服,“把衣服穿好再下车。” 后座上,赵青青和小齐也在犯嘀咕,小齐说:“邱老师是一个人住吗?” 赵青青回答:“不应该吧,他天天跟郑老师一块上下班,他俩不是早同居了吗。” 小齐掩着嘴:“哎哟,那我们这么上去多不合适。” 这些话都被周川听到耳朵里,他慢吞吞地套上衣服,小伙子没什么精气神,恹恹的垂着个脑袋。 好久没来了,电梯的灯仍然昏暗。 上次来这里,周川不小心见到邱山最狼狈的一面,那也是他离邱山最近的一次,他还记得邱山抱在手里的重量,甚至连他血液的温度都记得一清二楚。 被继父砸毁的房子恢复成了原有的模样,周川砸坏的那把锁也换了新的。 周川站在门口的时候有点恍惚,以至于忘了看这个家里根本没有女主人存在的痕迹。 第36章 邱山把钥匙挂在玄关处,换了拖鞋,又把周川穿过的那双拿出来放在他脚下,然后对小齐和赵青青说:“家里没有多余的拖鞋了,你们直接进,我一会下楼买两双。” 火锅在家里憋了一天,听见人声跑出来,围着邱山闻了闻味道,接着凑到周川脚边,绕着他转了两圈,小爪子往上一攀,挂住他的腿。 周川蹲下来捏火锅的脖子,所有难以宣泄的情绪都被猫咪亲昵的动作打散,他明显比之前高兴,温温柔柔地叫了声:“火锅。” 邱山没管门口的一人一猫,带小齐和赵青青去看房间:“家里只有两个房间,周川不舒服我想让他自己睡,委屈你们睡一间房,行吗?” 小齐和赵青青都很好说话,立马答应下来。 周川换了鞋,抱着猫往里走,家里空调还没开,他熟门熟路的把客厅的空调打开了,然后才发现,这个家里除了邱山没有别人。 邱山安顿着小齐和赵青青,周川玩了一会猫去洗手。 洗手间里的洗漱用品一览无余,确实没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 火锅跟着周川走,尾巴卷住他的脚踝。 周川低头跟猫对视,火锅扒着周川的腿还要抱,周川只好又把它抱起来,一人一猫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着。 邱山从房间出来,路过客厅看到他们,于是走过来。 这次他再摸周川的脸,周川没再躲他,而是很乖地仰起脸看向他。 “难受吗?”邱山问。 周川诚实地说:“有一点。” 邱山叹了口气:“别玩猫了,上床睡觉去。” -------------------- 第19章 周川简单洗漱一下,来到卧室门口,看见邱山正在里面铺被子。 “老师。”周川叫了他一声,“你睡哪啊?” 邱山抖着被子:“沙发。” 邱山顾忌着周川不舒服,想让他独自一间好好休息一晚。 周川往里走了两步,抬手帮邱山一起整理:“要不……” 他犹豫地看向邱山,把心一横说道:“要不咱俩一起睡?” 邱山动作一顿。 “我是说我们再铺一床被子。”周川赶忙找补,“这样你也不用挤沙发。” 邱山笑了笑:“我怕你睡不好。” “不会。”周川说,“一起吧,不然我过意不去。” 都是男的,真没办法要睡一个被窝也没什么,邱山毫不扭捏,转身从衣柜里又抱了床被子出来铺上。 铺好被子,邱山出去给周川倒了杯热水,然后催促道:“你赶紧躺着,我再给你测个体温。” 周川占据着大床的一侧,躺上去时略显拘谨。能再来邱山的家,躺在他的床上,盖着他的被子,这都是周川此前没有想过的事,他甚至还穿着邱山的t恤短裤,为了方便起居。 被子上的味道和邱山身上的很相近,周川默默把脸埋进被子里,瘾君子般深深吸了一口。他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低烧不算磨人,可也让人昏沉,周川就这么看着邱山,看他拉上窗帘隔绝窗外飞雪,看他在自己面前不设防地换下睡衣,看他拧暗床头的夜灯,掀开被子躺到身边。 眼睛就这样酸涩起来。 邱山侧身朝着周川这边,床头灯昏黄的光线不足以让他看清男生的脸,但能让他感受到周川的视线。于是邱山探出手去摸了摸周川的额头:“不困吗?” 周川一动不动:“不太困。” “认床?” 周川说:“可能是。” 邱山把手收了回去,在自己脑门上摸了摸:“我怎么觉得你身上温度起来了。” 周川翻了个身躺平,四肢放松下来,全身酸痛的感觉也随之清晰:“我好多年没有生病了。” 家里几间房门都关着,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周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哑。 邱山听他这样说,没头没尾问了一句:“想要什么?” 周川没有听明白:“什么?” “生病的时候。”邱山侧枕着自己一只手臂,另一只手再次伸出去,放在周川小腹上面一点的位置,轻轻拍了拍,“要我哄哄吗?” 小孩子生病才需要哄,可周川已经是大人了。 他往被子里缩了缩,笑道:“你又把我当小孩。” 邱山一下下拍着他,语气宠溺:“我大你那么多,你在我眼里确实是小孩。” 周川不喜欢邱山当他是小孩,今天倒没那么排斥,可能是因为病了,生病的人比平日脆弱,所以被当成孩子哄哄也没什么大不了。 周川闭上眼睛:“明年……明年我就毕业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当年那个在咖啡店做兼职的小男孩已经大四了。 邱山说:“嗯,真快啊,我还记得第一次在礼拜日见到你的样子。” 周川没有和邱山聊过这些,顺着问下去:“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样子?” 邱山顿了顿,其实他不是很愿意回忆那段日子,想起来仍然会感到辛苦。事实上邱山在礼拜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周川的存在,他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了,以至于无视了身边很多事、很多人,直到他没接住周川递过来的那个杯子。 那是第一次,周川实实在在的停留在邱山的目光里。 “年轻帅气的男孩子。”邱山笑着问,“我打碎的那个杯子,后来店长有找你麻烦吗?” 第37章 周川说:“没有,只是那天过后你就不来了,我以为是我把你给得罪了。” 邱山否认道:“后来我在准备来南大,笔试面试,来来回回好几轮,所以就没再去了。” 邱山在海城时就任于中文大学,大一结束那年暑假,邱山去海城开研讨会,曾经领着周川和中文大学的几个老师和学生吃过一顿饭。中文大学的中文系全国数一数二,而且不难看出,邱山和中文大学的师生相处融洽,周川想不到为什么邱山要离开。 “老师,你为什么离开海城?” 这话如果是清醒状态下的周川一定不会问,邱山是他的老师,并不是朋友,邱山对朋友什么样周川都不了解,但从过往的相处来看,邱山把私生活分得很清,很少会和学生谈论有关自己的一切。这些周川都知道,今天大概是发烧烧的脑子糊涂,问完才觉出不合适,可话已经问出去了,想收回不可能,那问了也就问了,将错就错了。 邱山哄慰周川的动作缓缓停了下来,周川睁开眼睛,偏头去看他。 邱山背对着台灯,神情晦暗不明,周川知道自己问错了话,小心翼翼地抓了下被角:“老师,我……” 磕磕巴巴讲了几个字,不知该说什么,周川愣在那里。 大约过了半分钟,邱山慢慢转过身,也躺平了。 他的双手交叠着搭在小腹上,眼眸被光映的有些透明。 “那时候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没办法继续在海城待下去。”邱山的声音没有多大起伏,仔细感受的话,能听出他的情绪也很平静,“来南城也是想有个新的开始,好在现在都好起来了。” 周川张了张口,又觉得再说下去不合适,只冒了一个气声出来就止住了。 邱山好像知道周川想问什么,摇头说:“不是因为他。” 他们都知道这个“他”是谁,邱山的继父。 邱山缓慢偏过头,看向床头那盏昏黄的灯。 灯光不刺眼,他的视线便紧盯着不放,留给周川的是一道线条流畅的肩颈线。 “时间过得很快,”邱山语速轻缓地说,“毕业、工作、成家,人这一辈子眨眼就过去了。那些我们以为忘不掉的人,难以释怀的事,在时间的洪流中无足轻重,我们很快就能忘记。” 邱山说完停顿了很久,周川一直看着他。 邱山的脖颈拉长伸展,看起来一只手掌就能握住,它柔软温和,可它也同样脆弱。 周川见过很多面的邱山,面前这个温柔美好的邱山,礼拜日那个冰冷疲惫的邱山,还有被继父伤害后脆弱无力的邱山。这些邱山让周川喜欢,让他疼,也让他克制不住想要去保护,哪怕邱山并不需要这些。 这是个特殊的夜晚,周川闯入了邱山的私人领地,也是第一次撬动了那颗不轻易向外人敞开的心扉。周川觉得邱山这些话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自己,他在告诉自己,劝慰自己,试图说服自己,苦难总会过去,时间能带走很多东西,那些留在生命中的伤痕终将被岁月洗礼,不疼不痒的和原生的皮肉融合在一起。 曾经,周川对邱山的新年祝福是希望他开心。 现在也一样。 他希望邱山开心,更希望他能幸福。 周川朝邱山靠近一点,俩人隔着两床被子,怎么贴都无法凑近,但周川身上热乎乎的温度让人无法忽视。 邱山转过来:“怎么了?” 周川的头几乎挨在邱山的枕头上,鼻息就打在邱山肩颈的位置:“邱老师……” “嗯?” 周川一直是个很规矩的学生,面对邱山的时候,他告诫自己要压抑感情,始终恪守作为一个学生的本分,永远和邱山保持着安全距离。在得知邱山可能谈恋爱之后,他更是连想念邱山都觉得不够尊重对方。 这是周川第一次有意识的逾矩,他不仅靠近邱山,还将手按在了邱山的手上。 邱山错愕地睁大了眼睛,感受到来自周川手上微热的温度。 “你知道物理学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定律,叫做能量守恒定律吗?能量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它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或者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另一个物体,但能量的总量不变。”周川说道,“人生也是这样。” “前半生过得太顺,后半生容易跌倒。前半生吃了很多苦,后半生反而更容易得到幸福。”周川捏了捏邱山的手,笑了下,“你付出多少就有多少回报,这是人生守恒定律。邱山,你是我见过最棒的老师,命运不会总是辜负你。” 周川说完,干脆利落的把手撤了回去。 他似乎并不贪恋邱山,也没有借此和邱山缩短距离的想法。他爱邱山,爱的坦坦荡荡,把自己过成了苦行僧,也只是在邱山失落的时候递出一只手,又在安慰完邱山之后,很懂分寸地回到原来的位置。 手心里残留的温度很快消散在空气中,邱山垂下眼睛,目光落在自己空落落的指尖,忽然怅然若失。 窗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可周川的话却在邱山心里刮起了一阵强烈的风雪。 命运对他不算坏,但也不够好。 邱山必须拼了命向前走,才能抓住一点点改变命运的可能。 所以他从不回头。 -------------------- 第38章 第20章 难得一遇的大雪让南城一夜之间银妆素裹。 市政连夜清理路面,第二天城市交通基本恢复。 这学期的课差不多结束了,学校宣布暂时停课,学生们可以开始准备期末考试,没上完的课程等天气好一些再补上。 邱山站在床边回复群里消息,手里端着一杯热水,打完字刚巧把水喝完,他把手机揣回口袋,转身弯腰用手探了探周川的温度。 时间尚早,家里几个小孩都没醒。 昨天晚上邱山没怎么睡,可能是担心周川半夜烧起来,心里总牵挂着,想得多了就睡不着了。这一晚他像这样摸了周川好多次,好在周川年轻,身体恢复得快,睡一觉体温就恢复正常,邱山也放了点心。 他关上卧室房门,准备做点早饭。 平时邱山一个人住都是自己做饭,卫生,而且省钱。 他打开冰箱,琢磨着年轻人都爱吃些什么,看到家里有面包和火腿,于是打算做个三明治。 大雪后家里格外敞亮,客厅窗帘一拉开跟晴天似的。 邱山先煮了点小米粥,再拿出平时热牛奶的小锅给热点牛奶。 周川起来的时候,邱山的小米粥刚刚沸腾,一家都是米香。 “起来了?” 邱山在打鸡蛋液,听见声音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 家里开着暖气,邱山穿了一件比较宽松的白色衬衫,休闲款,和他平时在学校穿的不一样,上班时候穿得太正经了,今天这件挺随性,袖子一挽露出半截手臂,整个人放松又柔和。 周川揉揉眼睛:“嗯。” 他走过来,站在厨房外:“在做早饭啊。” 锅上热着油,邱山把蛋液倒进锅里,刺啦一声,很快有香味飘上来:“三明治他俩的,你喝粥。” 昨天身体不舒服,邱山给买的晚饭也没怎么吃,现在闻着味真有点饿了,周川肚子咕噜噜地叫:“我去喊青青和小齐起床。” 赵青青和小齐在宿舍睡眠质量就很好,出门也不认床,他俩昨天睡一被窝,半夜被对方四仰八叉的睡姿弄醒八百次,就这样周川进去的时候,俩人一个朝南一个朝北睡得贼香。 周川叹口气过去掀被子,小齐和赵青青一人挨一巴掌,醒了。 “卧槽?”小齐捂着左屁股蛋,“我做梦屁股蛋裂了。” 赵青青捂着右边屁股蛋:“我好像也是!” 罪魁祸首把窗帘拉开,大片刺目的光照进来:“赶紧起来,几点了,邱老师早饭都要做好了。” 小齐被光刺地睁不开眼,清醒了,从床上翻起来:“你打我屁股?”他反应过来了,不可置信指着周川,“周川你大爷!你病好了是吧!” 打下屁股跟被欺负了似的,周川无语的直摇头:“别事多,快起,吃完早饭回学校,耽误邱老师多少事。” 这人左一句邱老师,右一句邱老师,从前在宿舍也是这样,一提起邱老师就有说不完的话。 赵青青都听乐了:“你能不能行了,每次一说邱老师就没完。你俩关系那么好,猫都认识你,他家你不是头一回来啊?” 周川对邱山家不算陌生,猫跟他也亲,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不过周川也不愿意分享太多,他喜欢邱山是他的事,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但他不能不顾虑会产生对邱山有影响的后果。 “哎。”小齐捣了赵青青一下,“不过话说回来,不是说邱老师和郑老师在谈恋爱吗,还天天一块上下班,我看邱老师家不像有人一起住的样子啊。” 赵青青昨晚就发现了:“我也觉得不像,卫生间的洗漱用品只有一份,连拖鞋都是现买的,不像是跟人同居。” 俩人快八卦死了,齐刷刷把目光转向周川:“你跟邱老师那么熟,没八一下他的感情生活?” 周川对邱山的感情生活避之不及,他不关心不好奇更不想知道,昨天在车里那种快要窒息的感觉他不想再经历一次。 周川把椅子上的衣服丢给二人,回避道:“没有,你们无不无聊?能起了吗?早饭都要冷了。” 当代大学生都是手机控,小齐边穿衣服边打开南大论坛:“我昨天还刷到邱老师的帖子,你们不知道吧,邱老师和郑老师还有cp粉。” 周川多一个字都不想听,翻了个白眼就要出去,他刚把门打开,小齐就在背后惊呼一声:“啥?邱老师以前是中文大学的啊?” 周川动作一顿。 南大论坛是个校内网,起初建论坛的时候是为了方便学生在内网分享学习资料,后来用的人多了,渐渐有人开始在网站传递各种信息。为了方便管理,计算机系的老师带着学生把论坛整顿了一遍,分了好些个模块,有资源分享区、校讯通知区,还有八卦热门区。 周川平时不怎么上论坛,上也是查学习资料,他不爱看八卦,但挡不住他有一群爱看八卦的室友。 赵青青凑个脑袋过去看:“中文大学?谁说的啊?” 周川已经把手机点开了,校内八卦前三的热门帖里,一个是专门存周川帅照的,另一个是传邱山和郑涵恋情的。邱山的帖子下面盖了好多层楼,帅哥美女老师站在一起太养眼了,看热闹的学生都在跟帖说希望二人快点结婚。 跟帖按发布时间倒序排列,最新的几条回复里有个回帖很高的评论,那人说:“你们不知道吧,邱老师是中文大学高材生,毕业就留校任教,跟我们外国语大学的郑老师不要太般配。” 第39章 中文大学国内闻名,如昨天周川的反应一般,学生们因这条评论都沸腾了,纷纷留言表达不解:“???中文大学是中文系的最高目标,都进了那里咋还会跳槽来南大?” “毕业就留校那得多优秀,中文大学能愿意放人?” “南大牛了啊,跟中文大学抢人还成了,这不得吹死。” 小齐翻了翻评论,感慨道:“哇,中文大学哎,我对邱老师又多了一层滤镜。如果他不把我女神抢走的话,我愿称他为我的男神。” 赵青青八卦完,起身穿鞋子下床,一扬手把睡觉穿的t恤衫扔小齐头上:“你女神可真多。” 周川靠在门边,歪着头往下又看了几条。 邱山把粥端上桌,抬眼就看见周川:“聊什么这么开心?” 周川把手机一收:“没有。” “没啥?”赵青青从屋里出来,搭着周川肩膀推他出去,“我们聊你呢邱老师。” “我?”邱山把眉一挑,“聊我什么?” “嘿嘿。”赵青青神神叨叨地晃了下手机,“聊你跟郑老师的八卦。” 周川拉了赵青青一下,皱着眉,那意思是要他别乱说话。 谁知那边邱山听了倒不意外,反而笑了声,大大方方地说:“又在论坛上看什么了。” 他态度坦然的不行,赵青青一下就来劲了,跑邱山身边去:“老师你看过那些帖子啊?” “啊。”邱山摆放好碗筷,应了声,“郑老师给我看过。” 白天恋爱,晚上一起看学生聊自己的恋情帖,听起来还挺甜的。 周川眉头皱得更紧,他走去阳台,抬手把家里窗帘彻底拉开。 邱山好笑地说:“不过论坛上的帖子看看就行了,别当真。” 赵青青听出了邱山的弦外之音,拉长了脸“啊”了声:“那……那那那您和郑老师,没谈啊?” 邱山还是在笑:“没有啊。” 周川攥紧窗帘的手倏然松开,他错愕地转回头,正对上邱山干净坦荡的眼睛。 小齐现场吃瓜,衣服穿一半就从房间冲出来:“啥?没谈啊!” 还有后半句没敢说出来,没谈天天一起上下班,是搞暧昧还是不想负责?邱老师别是个渣男吧! 邱山摇摇头不说了,催促几人赶紧去洗漱吃饭。 周川在原地停留一会,跟着邱山进了厨房。 邱山正在擦拭桌面,见邱山过来便朝他努了下嘴:“小米粥在锅里热着,自己盛一下。” 烫过的碗具就放在桌上,周川点点头,自己盛了一碗粥:“老师,我帮你也盛一碗?” “好。”邱山答应着,打开水龙头搓洗一遍抹布,然后洗了洗手,俯下身从橱柜下面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罐子,“小米粥要加糖吗?” 周川海城人的胃,喜好清淡,爱吃甜。 他说要,邱山就给他加了几块冰糖。 周川拿勺子在碗里搅了搅,邱山看着他,不明就里地问:“你在高兴什么?” 周川的高兴并没有表现的很明显,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有吗?” 邱山把糖罐子收起来,不知想了些什么,突然笑出声来。 周川问他在笑什么,邱山摇着头不肯说。 周川笃定他的笑和自己有关,缠着邱山追问,邱山走出厨房,周川就跟他出厨房,邱山要他小心别把粥撒了,周川就把碗好好放在桌子上。 他像是邱山的跟屁虫,跟在邱山后面喊老师,问他到底在笑什么。 邱山被缠的没办法,又无奈又好笑地说了句:“真是小孩子,吃点糖就高兴。” 邱山说这话时刚好一片云在头顶散开,有光穿过云翳打在他身上。 南城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屋檐上的雪一点点融化开,水滴滴滴答答往下落,周川听着,觉得世界在对他唱一首欢快的歌。 -------------------- 最近工作繁忙加上家人生病住院,更新不及时,请见谅! 第21章 早饭过后,邱山驾车送周川他们回学校。 一夜之间,周川的心境翻天覆地。 车上几个人都不是话少的,小齐和赵青青说着学校的事,周川时不时也加入他们,邱山不怎么插话,偶尔被学生提到才搭两句腔。 这学期过完了,眼看就要毕业,周川确认保送本校研究生,另外几个室友都没有考研的打算,已经着手准备做毕业设计和找工作。 周川的研究生导师也定了,南大物理系的大牛人物曹清芳,那名号在全国都是响当当的,每年报他研究生的人很多,但曹教授每年只带两个学生。周川从大二跟着对方做课题,曹教授看人眼光高,对学生要求严,连本校学生都看不上,已经连着好几年没从自己家挑学生了,近几届唯独对周川青睐有加。等年过完,周川就要去研究所实习,跟着曹清芳一块做纳米研究。 “是哪个研究所?”邱山问了一嘴。 “就你家附近那个。”赵青青抢答道,“我们刚才还路过呢。” 邱山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一路把三人捎到男生宿舍,周川代表室友感谢邱山这两天的帮忙。 邱山隔着车窗摆了摆手,说他们瞎客气。 俩人在宿舍外分别,邱山没立刻回家,反正都来学校了,选修班考试的卷子还没批完,他回到办公室接着改卷子。 第40章 大办公室竟然不是空无一人,昨天那场雪困了好些老师在学校,今天都在办公室加班。 邱山忙了一上午,水杯空了,于是出门去接水,茶水间碰上了教导主任,俩人打了个招呼。邱山想起点什么,顺嘴问了句:“主任,寒假学生宿舍关门吗?” “关,寒假关,暑假不关。”教导主任说。 “好的,谢谢主任。” · 两周后,周川结束了最后一科期末考试。 放寒假了,学生们陆陆续续回家过年。 田宇之前在学校受了点伤,考完试家长就给他接回家了,小齐和赵青青今年也走得挺早,宿舍空了,还剩周川留了下来。 考试周学生熬夜复习离不开咖啡,小日子最近忙不过来,学长求了周川好几次,周川都说自己有事,后来架不住学长劝说,勉为其难答应多留一周帮帮忙。 小日子一年就这么两次生意爆满,学校图书馆自习室都满了,没地方学习的学生爱往这跑。 周川擦洗完咖啡机看了眼时间,十点半了,店里还有几个学生不舍得离开。 周川也没打算催促,坐在高脚凳上玩起了手机。 学校通知寒假要关闭学生宿舍,周川过完年就得回南城实习,在此之前还得找个房子。他联系了中介,跟对方约好时间,等小日子这边忙完就去看房子。 周川刷了下中介给他推的房子,有一家就在研究所旁边,走路五分钟,近是近,但小区太老了,房屋设施有有点旧,周川还在考虑。 他回了个信息给中介,说过两天去看一下再决定。 这时小日子的门被人推开了,门头上的风铃响了一声。 周川回着消息没抬头,嘴巴倒是条件反射讲了句“欢迎光临”。 “有咖啡吗?” 面前闪过一道熟悉的人影,周川动作一停,抬头看见了邱山。 “邱老师!”周川从高脚凳上跳下来,“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学校啊?” “改卷子改到现在。”邱山指了下玻璃窗,“在外面看见你了,过来光顾下你的生意。” 邱山去礼拜日才是光顾周川的生意,不过周川也没反驳,从架子上拿了个纸杯:“这么晚别喝咖啡了,我给你热牛奶。” 邱山笑着点点头,他把包放到一边,视线一低看见周川还没熄掉的手机屏幕:“你在找房子?” “嗯,我年后要去研究所,房子得提前找。” 牛奶热得很快,大约三十秒就好了,周川把奶放在邱山面前:“燕麦奶,你尝尝。” 邱山喝了一口,捧着杯子在周川手机上划了一下,看了几张图:“这几个小区都挺不错的,附近有商场和医院,生活应该没问题,就是交通可能不太方便,离地铁口远了点。” “嗯,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天热能骑车,现在天还冷,我至少要找个离地铁近的房子。” 周川家庭条件好,打眼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公子哥,像他这样的家世的小孩,走哪都是打车,还乘公共交通的确实不多。 “我家倒是离地铁站挺近的。”邱山把手机还给周川,微抬起头,直接问道,“你要不住我那?” 周川小小的“啊”了声,神色十分意外,不太确定的眼神看着邱山,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考虑一下?”邱山笑了下,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挺认真跟周川商量,“虽然我们小区挺老了,但是治安还不错,而且你寒假一个人在这,住我那我能照应你一点,你父母也放心。” 邱山啜了一口燕麦奶:“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打扫卫生,火锅最近掉毛掉得厉害,我都顾不上收拾。” 周川从没想过和邱山合租的可能,虽然他早知道研究所在邱山家附近,但是他不敢往邱山身上想,也想不到这一层。周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邱山是认真的,反应过来之后担心的东西反倒多了,怕邱山不方便,怕打扰他的日常起居:“会不会打扰你……” 邱山让周川放心,说:“你还能比火锅闹腾吗?” 一句玩笑好歹让周川没那么绷着了,他微微笑了笑,面上看着有些腼腆,把手机拿起来,不再扭捏:“那我跟中介说声不去看房了。” 邱山邀请的直接,周川答应的爽快。 邱山喝完奶:“对了。” 他放下杯子,手伸进包里摸索片刻,一条细链子挂在指间,手一松,落下一个史努比。 “我的史努比……” 史努比消失在让周川心痛难当的那个晚上,周川遍寻宿舍都没有找到,他以为自己将史努比弄丢了,如同当时以为邱山要永远离开他的世界。 “我还以为丢了!” 邱山把史努比还给周川:“那天你掉在车上,我拿回去换了根链子。” 史努比重新回到周川手上,他拽了拽史努比的链子,爱不释手地摸摸它,然后把它挂回书包上,眉眼间的喜悦快要掩盖不住:“你换了根链子?” “对,现在应该很结实。”邱山注视着周川的一举一动,一股莫名的情绪冲上心头,“那么喜欢?” 漆制挂件很亮,看上去也很新,周川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欢:“对啊,特别喜欢。” 周川一个不起眼的挂件,周川死去的爱情死灰复燃。 一周后,周川乘高铁返回海城过年。 第41章 家里知道周川今年寒假在家的时间不长,没有安排出行,一家人在家吃了顿年夜饭,没什么亲戚要走,年三十过完,周川的新年也就差不多过完了。 当代年轻人对新年没有老人那么重视,大街小巷的新年活动很多,年初一周川和几个朋友相约去看贺岁片,结束后又一起约了顿饭。 在座的都是高中时关系要好的朋友,转眼大家就要大学毕业,从少年到男人的蜕变似乎就在一顿饭,一杯酒中,几人叫了瓶酒,聊聊过去,聊聊未来,一坐就到深夜。 朋友和女朋友高考后在一起的,后来约着一起考研,初试的分才下来,俩人都过了,复试估计八九不离十,就等着研究生毕业结婚。 周川沉默着不说话,想到那天邱山说,人这一生眨眼而过,毕业、工作、成家,快得很。 朋友见他许久没有开口,便打趣道,周川,你呢,谈对象了吗? 周川笑着摇摇头。 朋友惊讶地看着他:“是谈了分了,还是一直没谈?” 周川说:“一直没谈。” 几个朋友哄笑着调侃,说不应该啊,周川长得这么帅,高中时就有女生写情书告白,怎么大学还一直单身。 周川晚上喝的有点多,这会被笑了几句,也没反驳,而是跟着大家一起乐。话题很快岔到别的地方,周川和他们聊了一会,又沉默着独自走了出去。 吃饭的餐厅环境很好,门口有个小花园,花园里放了几张长椅。 周川展着双臂坐在长椅上吹风,后来一个朋友出来抽烟看见了他。 “躲这干嘛?聊到你伤心事了?”朋友“啪”地按开打火机,点了支烟,烟盒冲向周川,“来根?” 周川没抽过烟,但也没有拒绝。 他借朋友的火点了支烟,试探性地吸了一口,尼古丁侵入肺腑,谈不上难闻不难闻,反正不喜欢。 朋友跟他一块坐着,俩人头靠着椅背,仰脸能看到天上一轮圆圆的月亮。 “川儿。”朋友叫他,“感觉你这次回来挺不一样的。” 周川视线都没动一下,疑惑的“嗯”了声。 “你都快入曹清芳的师门了,还有啥事可愁啊。”朋友说,“为情所困?那更不该了。” 周川问:“怎么不该?” “人这一辈子有意思的事儿那么多,被感情困住也太丢人了。” 周川笑出声来,夹着烟又吸了一口。 朋友瞧他这反应,扭脸看了看他,像是不敢置信:“真给感情困住了?” 周川没否认,懒懒地应了声。 朋友坐起身:“谁啊,都二十一世纪了,你别跟我说还有爱而不得这寸事儿。” “不算吧。”周川说,“他不知道。” “我去。”朋友三观都被刷新了,震惊道,“二十一世纪了,还有人玩暗恋。周川,你挺牛/逼啊。” 周川斜着眼看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在骂我。” “不是你咋想的啊。”朋友凑近了点,胳膊肘搭周川肩膀上,“人有对象了?有白月光?” “没有。” “没有你暗恋个什么劲。”朋友无语地说,“你跟她说啊!” 周川问:“怎么说?” “拿嘴说。”朋友说,“说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跟我处处看。” 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跟我处处看。 朋友说的容易,好像告白是一呼一吸那么简单的事。 可摆在周川面前的是什么呢? 是邱山和他无法改变的师生关系,是同性恋无法面对的社会目光,无论哪一种都让周川无法轻易开口说爱。如果邱山知道自己真心相待的学生是个同性恋,并且肖想自己好多年,恐怕会恶心的睡不着觉吧。 周川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还有多复杂?”朋友不理解,“周川,你什么时候这么怂了。最坏的结果就是老死不相往来,还有半年就毕业了,你憋到最后也是这个结果。” 朋友抽完烟站起来:“二十一世纪,不流行玩情圣那一套了。别逼我嘲笑你啊周川,在感情上磨磨唧唧算什么男人。” 朋友先进去了,周川捏着烟嘴吸了最后一口。 烟雾从鼻子和嘴巴里漫出来,周川想,那样我会永远失去他的。 -------------------- 第22章 在家里待着没意思,年初三,周川收整好了行李回到南城。 走之前他给邱山打了个电话,邱山没有家要回,听说周川提前回来,起早去超市买了点菜给他接风。 周川是中午到的,到家刚好吃饭。 邱山听见敲门声给周川开门,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笑着问:“怎么提前回来了?不是初六的票吗。” 周川解下脖子上的围巾:“在家里没事做,想着你一个人过年也挺无聊的,过来陪陪你。” 行李箱上挎了两个礼盒,是李月华给邱山准备的新年礼物。 “我妈上个月去新西兰旅游,给我买了两套羊毛衫,我穿有点小了,老师你试试,你应该正好。”周川把一份礼盒递给邱山,另一份直接拆开摆在了玄关处,“还有礼拜日的咖啡套装,特地让大熊哥给我留的,箱子里还有我妈让我带给你的年货,一会收拾行李的时候再拆。” 邱山接着礼盒,也接过周川解下来的围巾:“怎么来还带那么多东西。” 第42章 “过年嘛。”周川说,“而且你不收我房租,我只好多给你送点礼物。” 邱山从他身后把门关上:“我不收你房租是指着给火锅做铲屎官的,真当你可以白住啊?” 俩个都是体面人,往来恰到好处不让对方为难。 周川换了鞋脱掉羽绒服,走两步便看见客厅桌上热腾腾的饭菜:“这么丰盛。” “还好你提前给我打了电话,不然家里一点菜都没有,这些是我今早临时去买的。”家里两个卧室,邱山把周川的行李推进客卧,“房间也是才打扫好,你看看还缺什么东西。” “什么都不缺,谢谢老师。” 邱山拍了拍周川的后背:“行了,洗手吃饭吧。” 周川就这么在邱山家住了下来,分了他一间卧室,俩人认识快三年多,虽然是师生,但又比寻常师生关系更近一点。 邱山是个安静温柔的人,大多数时间都宅在家里。他喜欢读书,卧室里有个大书柜,里面收藏了很多图书。 邱山家采光很好,他在客厅铺了一块羊绒毯,沙发边有一个摇椅,冬日午后的阳光很温暖,邱山抱着电脑窝在摇椅里写东西,周川就趴在沙发上看书。过年那几天的下午他们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尽管没有多言,只是安静的陪伴。 想要了解一个人,最简单的就是看他在生活中是什么样子。 穿着衬衫站在讲台上的邱山太飘渺了,从讲台到课桌的距离让人心生畏惧。可是穿着睡衣在摇椅上犯懒的邱山是那么真实,触手可及的地方都是他的温度,轻易就让周川忘记一切分寸。 他越来越少的称呼邱山为老师,大多数时候都喊他的名字。 邱山对此并没有反对,除了刚开始几次教训过他没大没小。 邱山对周川太温柔了,也太纵容,以至于周川一边沦陷,一边上瘾。 又是一个午后,邱山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把他放在腿上的电脑拿开了。 邱山睁开眼睛,阳光虚化了周川的影子,对方轻轻把电脑合上,并没有试图去窥探他都写了些什么,这让邱山感受到了尊重。 “醒了啊。”周川像是怕把邱山的瞌睡吓跑了,说话声很轻,“去床上睡吧。” 邱山一只腿盘着,另一只腿垂在地上,稍微一用力摇椅就晃起来。他晃了晃椅子,又困倦起来,闭着眼问:“你初几去研究所报道?” 周川说:“初九。” “还有两天。”邱山调整了一下姿势,白净的脸更倾向于太阳,“在我这里会不会无聊,想出去走走吗?” 周川从前不是个爱在家里宅着的人,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和喜欢的人待在一起,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不会无聊:“不会啊,我有事情做。” 邱山不说话了,没一会儿,他的手懒懒地垂了下来,指尖被光照着,看起来舒服极了。 周川起身去卧室拿了条毯子,轻搭在邱山身上,然后就坐在他旁边的地上,打开电脑做自己的事情。 邱山这一觉睡了很久,可能是睡姿不佳,他最后是被脖颈处传来的酸胀感痛醒的。 “嘶——” 邱山扶着脖子坐起来,盖在身上的毯子很丝滑地掉在地上。 周川戴着耳机,很专注的在看实验录屏。 邱山没出声打扰他,捡起毯子后,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接着去厨房倒了两杯水。再回来的时候,周川耳朵上一只耳机已经取了下来。 周川抬起头,把视频按了暂停,伸手接过邱山递来的水:“没有吵到你吧。” “没有。”邱山说,“别那么紧张。” 邱山对声音敏感的事,周川一直记得,他点点头,看邱山把茶几上的电脑抱起来,打开在键盘上敲了几个字。 邱山的眼睛没离开屏幕:“我今晚有个饭局,你跟我一起?” “方便吗。” 邱山说:“方便,教师聚餐,别的老师都带孩子来。” 人一旦成了家,命里自然而然带了许多牵绊。中文系那帮老师还单身的没几个,外出都爱把自己家孩子带着,跟别人家比,邱山家这个年纪是大了点,但也不妨碍邱山乐意带着他。 冬天天黑得早,俩人赶在太阳下山前出的门。 新年聚餐是南大中文系的传统了,地方约在一家私房菜馆,离邱山家不算近。原本邱山不打算开车过去,他晚上肯定要喝酒,车开过去回头还得去取,麻烦。不过周川说自己也能开,可以载邱山回来,这就方便多了。 邱山坐在副驾上系安全带,有些感慨地说了句:“是长大了。” 男孩子的成长在旦夕之间,一不留神就走远了。 周川笑笑没说话,侧着头去看后视镜。 残阳在镜子里烧红了半片天,男人的下颌棱角分明,邱山看了一眼,又缓缓收回视线。 俩人驱车四十分钟才到达目的地,天已经全黑了。 预定包厢里有些热闹,门一开,发现人都到齐了,就差他俩。 一张圆桌坐满,邱山脱下外套搭在椅子上,抱歉的同大家赔罪。 在座的都是老师,甭看在讲台上端着个架子特正经,私底下里没那么多讲究,碰一起也聊闲天儿,也乱着开玩笑。几个老师当即给邱山满上了酒,让他先干了,邱山痛快得很,本来么,他来得最晚,让大家等着了,他赔礼应该。 第43章 这一口喝得猛,邱山本来酒量酒不咋地,周川怕他这么喝人受不了,“哎”了声,下意识伸手拽了下邱山的袖子。 “哎哎哎。”边上老师扒拉一下周川,“这小孩儿,不准拦啊,你邱老师能喝!” 桌上的老师都认识周川,南大一年能出几个物理系天才,周川的名字放全国大学生里头都是响当当的,何况他还辅修了南大中文系的课程,拿的是双学位,那怎么着也正经是文学系的人。 周川辅修课的带教老师坐对面,哄笑说:“周川也算是我们嫡传弟子了,不走一个?” 文学系跟物理系抢人多有面儿啊,在座的老师恨不能把物理系老师也叫过来拼一把。 周川面前杯子里倒的是饮料,他拿起来要喝,对面老师开玩笑说:“嘿你小子,跟我们就喝牛奶是吧?还是没把自己当中文系的人!” “没有。” 周川为难地摆摆手,旁边老师递来一杯酒:“你赶紧喝了,不然今儿出不去了哈哈。” 这几个老师你一言我一语的逗他,没真劝周川喝,就是逗他好玩,周川要是真接了,他们肯定得收回去。老师么,再怎么样也不可能逼学生喝酒,都在互相拱着玩。 周川哪里知道老师还有“坏心思”,被他们说的脸都要红了,伸手要接酒。就在这个时候,他胳膊肘被人拉了一下,邱山欠身过来把那杯酒压了下去,按着压桌上了,跟那老师说:“有劲没劲,大过年的别欺负人。” 本来就是开玩笑,邱山这一护人更来劲了:“怎么的,周川成年了,能喝酒了。” 邱山还压着酒杯,胳膊就横在周川身前的桌子上,闻言他侧目看了周川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喝什么喝,他喝多了你送我回去啊?” “那行!”隔壁老师这才把手松开,不跟邱山抢了,抱着胳膊往后一靠,挑事儿说,“他不能喝,他家老师得喝吧?” 邱山顺势把酒杯拿过来:“我喝。” 一小杯白酒护了半天,桌上老师都调侃邱山,说他护犊子。 邱山干了酒,转过来拍拍周川的腿,压着声跟他说:“你吃你的,他们冲我来的,不是真要你喝。” 周川点点头,把热菜转到邱山面前:“老师你吃点东西。” 一上桌就连着干两杯,事先没垫垫肚子,周川担心邱山喝太快烧胃,赶紧让他吃点东西垫垫。 邱山刚要伸筷子,坐主位的系主任喊了他一声,跟他讲话,他又把筷子放下来。 周川默默叹了口气,挑拣着给邱山夹了点菜放碗里,听见系主任说:“对了,我今天还邀请了一个人,你见了肯定高兴。” 邱山问是谁。 系主任说:“袁韬。” “师兄?”邱山一脸惊喜,“他回南城了?” “对,马上就……” 系主任话还没有说完,包厢门忽地打开,一个相貌儒雅的男人边脱手套边往里走,笑着说:“在走廊就听见我名字了,抱歉,来晚了。” 邱山人已经走过去了。 袁韬拍着邱山肩膀将他上下打量一眼:“过得还好?” 邱山整个人表现得非常激动,点头说:“很好,师兄你呢?你好吗?老师还好吗?” 袁韬捏了捏邱山,言语深重道:“我们都好。” -------------------- 第23章 袁韬是邱山的师兄,今年三十五岁。 俩人相识于中文大学,师承中文大学文学教授尹昌茂。毕业后,袁韬进入中国文学院任职,而邱山留校任教。 尹昌茂年过七十,名副其实的文学泰斗,虽然已经退休多年,但并没有赋闲在家,近年来总台重视典籍传播,面向大众制作了许多宣讲节目,尹昌茂受邀担任节目文学顾问,还多次参与节目录制,以宣讲人的身份带头弘扬中国文化。 邱山是尹昌茂最后一届学生,也是他的得意门生之一。尹昌茂在教时严厉,私下里随和,老师是个很神圣的职业,不仅教书,还要育人,邱山决定留校任教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在尹昌茂身上看到了老师能够改变人生的力量。 还在海城的时候,逢年过节邱山都会和袁韬一起去尹昌茂家里探望。后来他来到南城,这些年几乎是逃避性的不去海城,也逃避和海城有关的一切,除了那年他去海城开研讨会曾联系过尹昌茂和袁韬,这几年他断掉了和老师师兄的所有联系。 仿佛是心照不宣,他不主动找尹昌茂和袁韬,他们也不会主动联系邱山,曾经亲密的同门情谊好像就这样断了,情浓转薄,不用心维系的情分里掺或着几分世态炎凉。大概只有邱山知道其实不是这样,有些情分在那里就在那里了,互不打扰不是忘记,有些时候,那也是表达爱的一种方式。 所以当他意外见到袁韬的时候才会这么惊喜和高兴。 系主任让服务员加了一张凳子,就放在邱山身边,那整个晚上邱山的头几乎都没有转过来,周川能看见的只有邱山的一道侧脸。 从他们的对话中,周川了解到,袁韬去年秋天结了婚,妻子是南城人,这次是陪妻子回家过年,恰好南大中文系主任也认识他,知道袁韬在南城,于是邀请他一起聚餐。 邱山知道袁韬结婚的事,二人在袁韬的老家琼州办的酒,当时邱山原本要到场祝贺的,但正好和一个重要研讨会的时间冲突了,最后只好托朋友带去祝福和红包。 第44章 邱山和袁韬上学时关系就好,没能亲自去见证师兄的婚礼,这对邱山来说是个遗憾。 邱山不知道袁韬在南城,如果知道一定第一时间约他吃饭。 系主任出来插嘴:“确实,我喊他吃饭,他一上来就给我拒了,说就在南城待两天,只能空一个晚上出来,要跟你约饭。我说你也在,他才肯来的。” 袁韬推着酒杯出去:“本来么,我就冲着邱山来的。” 师兄弟好久没见,互相问着近况,几杯酒下肚催热了心肠。 邱山喝的有点多了,红着脸去洗手间,袁韬也跟着去了。 桌上的老师聊的热火朝天,有几个带孩子来的,小孩吃完饭单独开了张小桌子自己在玩,只有周川孤零零地坐着,低头玩起了手机。 周川面无表情地翻阅朋友圈,有朋友出国旅行,有朋友放闪秀恩爱,有贴图阖家欢乐,翻到底,好像每个人都很快乐。 屏幕由亮变黑,映出一张落寞的脸。 周川深吸一口气往旁边看了一眼,邱山和袁韬离席半天了还没有回来。 他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喝光杯子里的饮料,又等了一会,起身去上洗手间。 私房菜馆隐秘安静,开包率并不高,洗手间不用等位,进去空无一人。 周川凑到水龙头下洗手,打上洗手液,认真搓洗一遍。温水漫经手背,他没收力在手背刮了一下,一道痕迹落下,周川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店里点着清新的熏香,走廊铺着地毯,人走在上面毫无声响。 一间包厢的门没有关严,淡淡烟味从里面飘出,和熏香很好的融合在了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心烦的味道。 周川停住脚步,有声音从包房里传来,他先是听见一声叹气,接着是袁韬问:“这么多年,还没过去啊?” 一句话抛下,许久都没有回声。 “初二那天去老师家拜访,他跟我提到你了。”袁韬说,“我们在一起很少提你,那天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也没放下。当年放你走,他到今天都没释怀。” 邱山抬起手里的烟深深吸了一口又缓慢吐掉,尼古丁的气味刺激的人头皮发麻,邱山微微颤抖着说:“是我让你们失望了。” “别这么说。”袁韬摇了摇头,黑暗里,他背靠着桌台,看不清神色,“我知道你很难,没有人需要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负责,老师和我都是这个态度。但是邱山,你得先放过自己,你还那么年轻,没必要一辈子把自己困死在里头。” 手里的烟头明明灭灭,邱山被烟雾笼罩着,一支烟燃到尽头,他伸手向袁韬讨要:“再给我一根。” 袁韬没再给他,转过身来:“这几年文学院和总台合作,出了几档收视不错的文学栏目,开年以后,还有一档全新的节目在准备筹拍,小山,我和老师都觉得你可以来试试。” 邱山低着头,手里捻着抽完的过滤嘴,捻的满手烟草味:“师兄,我……” “别急着拒绝我,你可以考虑几天再给我答复。”袁韬把放在桌上的打火机收了起来,很轻地拍了拍邱山的后背,“小山,不要被那些声音影响,你也不需要证明什么,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走到阳光下,让他们看看你现在有多好。” 邱山动作一顿,半敞的门缝里,他看到墙边有一道漆黑的影子。 这顿饭吃到晚上十点才散场,没喝酒的送喝了酒的回家,不顺路的自己打车,袁韬丈母娘家就在私房菜馆附近,结束后他老婆开车到门口接他。 临别前,袁韬跟邱山抱了一下,对他说:“我说的你好好考虑,无论去不去都给我发个消息。” 邱山点点头。 邱山喝多了酒容易着凉,周川提前十分钟就从餐厅出来了,去停车场把车预个热,还打开了暖气。 周川把车停在路边,邱山跟袁韬道过别,开门上车感到浓浓暖意。 “外套脱掉吧,车里热。”周川说。 邱山缓缓脱掉羽绒服,座椅被周川调过,比来的时候低了一些,是躺着很舒服的高度。 邱山往下靠了靠,一手虚虚搭在眼睛上。 周川把风口打上去,不对着邱山吹,然后靠过去帮邱山系安全带。 感受到他的靠近,邱山微抬了下手。 周川安全带拉到一半停下来,以为邱山不舒服:“怎么了,难受吗?” “没有。”邱山放下手,压着眼睛不再动了。 邱山半张脸被挡着,周川的目光自然而然的向嘴唇聚集。 冬天天气干燥,嘴唇容易干裂,邱山对自己也不是特别细致的人,不爱涂唇膏,他的下唇边有一道小小的裂口。裂口在灯下明显,昏暗的车厢里其实看不见,周川却清晰的知道伤口的位置在哪里。 他坐直了身体,回避一般,僵硬地看向前方。 扶手箱旁有一瓶牛奶,走之前在店里买的,还让服务员帮忙加热过,适合饮酒的人喝。 周川清了清嗓子:“老师,我买了牛奶,你如果口渴可以喝。” 邱山应了一声。 回程的路车辆很少,周川几乎没怎么停,可能是他开的平稳,也可能是酒精作祟,邱山没多久就陷入昏沉的梦里。 梦里到处都是乱的,天空扭曲着,脚下是乱生的荆棘,河流四面八方地涌来,耳朵被水灌入,听不见声音,水漫过头顶,邱山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他在水里挣扎,刚从水面露头就被人一把按了回去。他呛了一口水,还是想开口说话,于是再次拼命往上游,又有一个人将他按了下去。 第45章 水面上有无数道黑影,他们虎视眈眈盯着邱山,乐此不疲地等待着邱山从水面浮出,然后伸手将他按到水下。 邱山觉得自己的嘴巴被人死死地捂住了,没有人想听他说话,也没有人让他说话,有人穿针引线将他的嘴巴一针一针缝了起来,针头插在嘴唇上,带血的线在幽深的水里飘荡。 邱山一张口就感到撕裂般的痛,他去拉扯嘴巴上的针线,发出痛吟,他快要在水里淹死,可是他不能说话。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震动着,濒死感迫使邱山从血淋淋的梦中醒来。 轰鸣声在耳迹爆发,邱山在半分钟内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知觉。 汽车停在车库里,世界很安静,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周川低下身,很轻地喊了一声:“邱山?” 邱山下意识回应,张开嘴,发现自己没能发出声音。 周川又凑近了一些,轻轻将拦在邱山身上的安全带解开了。 他似乎并没有叫醒邱山的打算,安全带被他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周川前倾着身体,阴影几乎将邱山笼罩起来。后来周川缓慢地伸出手,在邱山眉骨尾端抚了一下。 周川并不是个贪婪的人,可在见过袁韬之后,他发觉自己贪欲深重。那是一个了解邱山所有,并被他全心信任的人,仅这一点就让周川嫉妒的发疯。 周川指尖微微打顿,小时候喜欢一样东西就要占为己有,长大后才知道有些喜欢只能是无可奈何。 周川长吸一口气,打算坐回去让邱山再睡一会。可就在他转身之迹,一双僵冷的手猛地抓了上来。 周川陡然一惊,几乎是下一瞬就把两只手都握了上去:“邱山?手怎么这么凉?” 车子没有熄火,空调也在运作,车厢里热烘烘的,实在算不上冷。可邱山的手冰凉凉的,他用力抓着周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周川按开了车顶灯,光亮起来的刹那,邱山逃避般躲了一下头。 周川用手在邱山眼前挡了一下,等邱山适应之后,很自然的将手放下去,摸了摸邱山的眼睛:“做噩梦了吗?” 邱山听到“噩梦”两个字浑身抑制不住地打了个颤,他还抓着周川的手腕,所有反应在周川那里都无所遁形。 周川皱起眉:“你怎么了?” 话音刚落,车库对面停着的车子骤然亮起大灯。 邱山像是才清醒过来,手一松坐起身。 周川再想去拉他的时候,邱山避开了。 手边的牛奶还有余温,邱山拿起来,仰头猛灌,一口气下去半瓶,他再次张口,这次有声音了:“做了个梦,没事。” -------------------- 第24章 周川失眠到凌晨三点,他坐在床边,向着窗,耳朵里塞着耳机,单曲循环同一首歌,看着城市从热闹变成孤盏难眠的荒芜。 月亮悄无声息地爬过头顶,清冷的光洒在脚边,那颜色让周川想到邱山手心的温度,他低下头,感受到了自己的贪婪和欲望。 人有欲望并不可耻,周川安慰自己,神明也无法阻拦他喜欢邱山,欲望而已,又有什么错。 周川时常觉得自己是一座孤岛,而邱山是飘在海上的船。 孤岛永远为船停留,可船有自己要去的彼岸。 周川放任自己在一场名为献祭的欲望里沉沦,他想,如果太阳不再升起,他可以在这月色笼罩的夜晚想念邱山一辈子。但是天一亮,他又要学着忘记,忘记深夜里放纵的爱欲,忘记说不出口的渴求。 周川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手也垂落在床边,他翻过身,弄脏了邱山的床单。 从小到大,周川似乎没有经历过什么叛逆期,可现在他却恶劣的想要弄脏邱山,像弄脏他的床单一样。 周川在床上躺了一会,起身去卫生间洗手。经过邱山门口的时候,周川脚步微顿,虚掩房门中透出的光让他迟疑。 凌晨的时钟走了好几格,他是为情所困,邱山又是因为什么呢。 周川不得而知。 他侧过身,轻握住门把手向里推了下门。 桌上的电脑已经熄屏,邱山趴在电脑旁边,像是睡着了。 周川走进去,拿起桌角一个啤酒罐晃了晃,里面是空的。同样的空罐,桌上还有两三个,所以邱山不是睡着,大概率是醉了。 “邱山。”周川扶着邱山的肩膀摇摇他,“起来,去床上睡。” 邱山皱眉咕哝一声,脸转了一个方向趴着,他醉的彻底,行为也没什么逻辑可言,人一动,被他压在手下当枕头的硬壳笔记本掉了下来。 周川伸手接住,本子在手中摊开,工整的字体映入眼帘。 周川无意窥探邱山的隐私,但这并不是日记,而是一本手稿。手稿的首页写着“敬最可爱的人”,落款是“中文大学邱山”。 硬壳本半个指节那么厚,每一页都写满了字。 去岚县扶贫的时候,周川曾问过邱山,为什么会选择做老师。 当时邱山说,他想把某个时代,某个有意思的人,和他们跌宕起伏的人生透过诗词,分享给年轻的孩子,希望他们能从中感受到岁月积淀的力量,从而更好的走完自己的一生。 如果说那时的周川听到的只是一个梦想,那现在这本手稿就是这个梦的具象化。 手稿很沉,里面抄录了很多诗句,每一句后面都跟着一大段注解。这些诗句出自同一位诗人,那些手写的注解里倾注着邱山对诗人的喜欢、欣赏和向往。直到最后一页,那些零碎的人生终于拼写成一副瑰丽华景,那是李白,也是盛唐。 第46章 周川上过邱山的选修课,整整一个学年,他在课堂上听邱山讲课,听他念诗,听他说诗人的一生,听他讲一个又一个朝代。周川自诩了解邱山,也是今天才发现,邱山从未谈及李白,这个在中国教育中添具浓墨重彩一笔的诗人,被邱山从记忆中狠心地抹杀掉了。 “好看吗?”邱山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他看着坐在地上的周川,神色漠然麻木,声音也没有一点起伏。 周川骤然一惊,猛地把本子合上:“对不起。” 他为自己私自打开邱山的笔记道歉,可邱山似乎并不在意,他只是伸手把本子拿了回来,低头翻了起来。 邱山不算清醒,必须要把笔记本拿高才能看清上面的字,笔记本的边缘有些泛黄,密密麻麻的字横陈纸上,一页又一页。 “你知道……”邱山缓缓开口,“这一本我写了多久吗?” 周川不敢衡量,便问道:“多久?” 邱山回答前先是笑了一声,然后说:“两年零八个月。” 这不是一个好笑的问题,两年零八个月集成一本,熬过多少通宵,查阅多少资料,废掉多少手稿,每个字每句话经过多少次斟酌才最后敲定,付出了多少,倾注多少心血,有多少辛酸与不易,尽在邱山这个自嘲的笑容里。 邱山把笔记本合上,不算轻地拍在周川胸前,眼睛就在一拍一合间染上炽烈的红。邱山咬着牙笑,几乎是有些愤恨地说:“可它是我的罪证。” 笔记本外是硬壳,拍在身上有点疼,周川却被“罪证”两个字更深的刺痛。 邱山痛到不得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才能再次重复一遍。他好笑的,可笑的重复:“两年零八个月,现在它是我的罪证。” 然后邱山手一松,像是想站起来,可醉酒的人浑身无力,他腿一软从椅子上跌下来,尽管周川接了他一把,倒下时邱山还是一膝盖砸在地上,发出很闷的一声响。 周川看向他的腿:“摔到了?” 邱山不说话,沉默着用两手抓住周川的手臂,狼狈地垂下头。 周川想把他拉开:“邱山……” 邱山浑身都在颤抖,身上的肌群却僵硬到不能动弹一点,他像是在极力克制某种难言的痛苦,又像是想要寻找最后一点支撑,他死死抓着周川不放,棉质衬衣在他手中越攥越紧,直到变成难以抚平的一块皱布。 “邱山,你起来……” 周川的声音戛然而止。 邱山向前一靠,将头抵在周川的左肩上,细小的啜泣声从肩头传来。 周川保持着拉扯邱山的动作,足足愣了半分钟,那双没有着落的手才终于找到它该去的地方。 他按住邱山的后脑,右手压在他后背上,将他往怀里一带。 “这么多年,还没过去啊?” “你那么年轻,没必要一辈子把自己困死在里头。” “邱山,你得放过自己。” 手稿安静地躺在地上,周川的视线落在上面。 “它是我的罪证。” 周川忽然想,或许爱意那么深,恨意那么深,难以释怀的遗憾才会那么深。 邱山的哭声不大,却不妨碍他痛苦。 周川的欲望在邱山的痛苦面前放大了无数倍,他紧抱着他,克制地亲吻着他的鬓发。 “别哭。”周川说,“邱山,不要哭。” 酒后的痛哭多少带了几分宣泄的意味,邱山是个内敛的人,因而情绪来时也更加猛烈。他埋在周川的肩上,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自己在哪。很多事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袁韬的出现仿佛是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将邱山悉心粉饰好的生活再次撕开。 曾经他想摆脱自己嗜赌如命的继父,拼了命地考去海城,他想改变自己的人生,想着等他从中文大学毕业,等他有了经济能力,将来或许再有一个自己的家庭,生活不必有大富贵,和家人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过下去就足够圆满。 那时的邱山想,不会再有比从前更坏的日子了。 可他等到了什么呢。 他等来了什么…… 邱山的眼泪浸湿周川的肩膀,他终于哭累了,精疲力尽地趴在周川身前睡着,周川抚过邱山满是泪痕的脸,指尖沾染上一些潮湿。他怔怔看着那泪水,想尝一尝邱山的痛,于是将手指抵在唇边,轻轻抿了一下。 眼泪是咸涩的,也是苦涩的,周川低头去看邱山,对方合起的眼皮上能看见红色的血管,那些血管细小却繁杂,透过白净的皮肤显现出来,显得人很脆弱。 周川用指腹蹭了蹭邱山的颌骨,低喃着问:“你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邱山此刻什么也听不见,酒精麻痹人的感官和知觉,这一觉他连梦都没有再做。 第二天邱山在宿醉的头痛中醒来,一睁眼就看见趴在床边的周川。 周川一直没有离开,他陪在邱山身边,睡着了还握着他一只手。 邱山盯着周川和自己交握的手掌有片刻的愣神,后来周川动了一下,也醒了过来。 牵在一起的手自然地放开,周川还没开口,邱山先说了一句:“我昨晚喝醉了。” 他像是把酒后的痛哭全然忘却,连同不曾示人的脆弱一并收整干净。现在周川面前的仍然是那个温柔、强大的邱老师,而不是邱山。 第47章 成年人擅长伪装,有事装没事,痛苦装坚强,好像这是成为大人的必修课。可没人规定大人不可以软弱,撑久了会累,站不稳会倒下,谁有资格评论他人的喜怒哀乐,谁又有权力指摘别人的人生和活法。 周川不在乎邱山记不记得,只在乎邱山快不快乐。 “偶尔喝醉没关系,但多了不行,伤身体。”周川说着,往上坐到床边,双手一抬按住邱山的额角,轻轻地揉,“是不是头痛了?” 男生神情专注,却不怎么舍得下手去按,更像是怕把邱山弄疼了,力道放得很轻。 邱山的视线牢牢锁住周川,他不知都想了些什么,等周川缓慢看向他的时候,突然将他推开了。 周川脸上的愕然还没来得及散去,就看邱山快速起身从他身边走开,说道:“有人敲门,我去看看。” -------------------- 第25章 门铃响了几声,邱山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个快递小哥。 “是邱山吗?”小哥问。 邱山点点头。 小哥递给邱山一个文件袋,请他帮忙签收。 邱山签了字,拿上文件关好门。 周川从房间走出来:“谁啊?” 邱山边拆封条边去沙发坐下:“送快递的。” 文件袋薄薄的一层,拆开来,里面是一封信和一页捐赠证书。 从参加工作开始,邱山就加入了学校组织的贫困生救助计划。这个公益项目面向全社会,全国各大高校都参与其中,每个学校有各自对接的贫困山区,有意向的教职工可以通过学校这个窗口资助山区学生。 山区学生上学不易,邱山在中文大学时就资助过一个小学生,每年,山区学生会给帮扶人写下一封感谢信,公益组织会统一收集,再分别寄往各大高校,再由校相关负责人将感谢信送到各个老师手里。 邱山离开中文大学后,原先的帮扶计划理应终止,但邱山资助对方好几年了,每年会和学生通信了解其学习生活情况,除了学费之外,邱山还经由公益组织给困难学生寄去不少生活学习用品,他是用了心想帮一帮困难生,学生也十分感激他的帮助,双方都有意愿继续这个项目,所以在来南大后,邱山开始以个人名义进行资助,学生的感谢信自然寄到了家里。 文件袋里有个信封,里面是一封手写信和一张成绩单。 周川去厨房倒了一杯蜂蜜水,回来放在邱山面前的茶几上,顺手拾起成绩单看了看,说道:“成绩不错。” “嗯。”邱山应了一声,已经把信看到末尾,“下半年就上初中了,只是山区教育资源落后,放在城里不一定能有这样的成绩。” 邱山说的很客观,贫困山区的教育不比省城,无论是师资力量还是教育条件都比城市差不少,山区的孩子到城里来也很难跟上这边的进度。 学生叫小乐,信写的不长,一看就不是会在嘴上说的人,每年的感谢信都不带变的,感谢国家、感谢社会、感谢捐赠人。在中文大学的时候,老师之间挺喜欢互相分享感谢信的,人嘛,做了好事都想听点好话,可人家一读邱山的,总要笑他捐助那孩子讲话官方,没什么感情,还有人劝邱山,这就是个敷衍了事的孩子,换个人资助算了。 邱山一笑置之,小乐是个孤儿,有先天性心脏病,从小和瘸腿的爷爷一起生活,能好好长大已是不易。邱山并不确定自己做的这些能否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他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一些事,并没有要求对方的回报。 “刚做老师的时候,我有过把小乐从山区接到这边的打算。”邱山说,“那时候也是年轻,把一切想的太简单了,以为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摆在面前,对方一定毫不犹豫就答应过来。我找到公益组织的负责人,联系到小乐和他的监护人,提出愿意资助他从小学到大学毕业所有的费用。” 接一个山区的学生到城市生活,对方在此无亲无故,所能依赖和仰仗的只有邱山。那年邱山也不过刚毕业,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一个孩子,承担他的学费和生活费,这怎么看都不太现实。然而邱山当时没有顾虑太多,他直接找到帮扶项目的负责人,由对方出面去和学生沟通,希望能为学生提供更好的教育和生活条件。 年少气盛的邱山把自己当作能够改变别人命运的救世主,没想到的是,他等来的竟然是对方拒绝的消息。 “是……小乐的爷爷拒绝的?”周川问。 “刚得知提议被拒绝的时候,我其实非常不理解这个选择。小乐明明可以过另外一种人生,却在连自主权都没有的年纪被自己唯一的亲人断绝了改变命运的可能。”邱山说,“当时我觉得这个爷爷很自私,也很无知,但监护人不同意,项目组那边也没有办法,于是我在每年资助学费的基础上,外加一笔生活费,希望小乐能过得好一点。 就这样过了两年,我又一次收到小乐的感谢信,这个从来只会感谢国家和社会的孩子第一次在信里写了长长的一段话感谢我。那时我才知道,小乐的爷爷患有小儿麻痹症,左躯功能不全,相当于是个半瘫,不仅自理困难,而且需要长期吃药,而我每个月寄给他们那一笔微薄的生活费,成为救助他们唯一的稻草。” 邱山也是那次才意识到有些事是能够改变的,有些事是无力转圜的。没有人不想自己的生活更好一点,除非别无选择。 第48章 邱山小时候过得不好,病重的母亲,嗜赌的继父,他总幻想有人能拉他一把,可惜到头来都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有能力之后,他想成为这个照亮别人的人。只是没有考虑后果的决定就是一个笑话,在他决定带走小乐时,也意味着放弃了一个丧失自理能力的孤寡老人悬着的后半生。 “后来我常常会反省自己,人的一生那么长,一万个人有一万种经历,而我看到的,不够组成这个人的万分之一。我有什么资格凭借这万分之一的了解,去评判这个人的对错,质疑这个人的好坏?” 邱山耳边充斥起各种各样的声音,如潮水般。他陷在回忆里,在浪潮声中起伏,虚幻的泡沫带着海水的咸涩腥臭一股脑涌向他的口鼻。 手中的信在不知不觉中被捏成皱巴巴的一团,那些痕迹让人联想到缠绕在身上无法解开的线头,邱山为此感到不适,他皱起眉,带着厌恶说了一句:“我又不认识他,为什么要判断他?” 周川看着邱山眼底轰然起落的汹涌痛恨,看到他把自己视作指摘他人的罪人,看着他因为感同身受而受到良心的谴责,忽然觉得,他可能真正想说的是:你又不认识我,为什么要判断我。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讲话时带了情绪,邱山起身打开了客厅的推拉门,新鲜的风卷入室内,他缓慢从逼仄窒闷的环境中得到一丝喘息。 “喝点水吧。”周川把水递给邱山,抱着双臂站在他身边。 八层的视野不算太好,周川抬高了头去往远处看,除了层叠的楼房看不到别的什么东西。这座用混凝土和钢筋浇灌的城市容纳了形形色色的人,我们每天和无数人擦肩而过,而真正能走到身边并被我们熟知的人却寥寥无几。可凭借一个照面的印象去评判别人,好像是我们与生俱来就会的事。 打着鼻钉会抽烟的年轻女孩、大声讲电话的农民工、睡在街头的流浪汉、背着名牌包的时髦女郎,我们用眼睛将人划分为三六九等,用听来的只言片语给一个人定性,我们重复用自主的思维去判断世界的所有,传播或为善意或为恶意的东西,好像喜欢和讨厌生来就是两个阵营,有人因此被高高捧起,却忘了在恶意发散的角落,没有人合该为这些平白而来的伤害买单。 “我们好像从生下来开始,就在学习怎么去判断对错。”周川浑身放得很松,像平常那样和邱山聊天,“谁是爸爸、谁是妈妈、一加一等于二、什么可以吃、什么不可以吃、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我们总在不停地判断这个世界,好像人生就是一道非对即错的是非题。” 邱山靠在一边门上,微抿了一口蜂蜜水。 “我们每天判断别人,也被别人判断着。”周川说,“你因为误解了别人而自责,但更多人只看自己想看到的,你要为这万分之一误解惩罚自己到什么时候,邱山?” 邱山顿了顿,继而说道:“其实我后来去见过一次小乐,就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夏天。” 周川还记得,那天他失手打碎了一个杯子,此后一个月他都没有再见过邱山。 原来消失的那段时间,邱山是去见了小乐。 那年八月,项目组计划过一次公益行动,目的就是为贫困山区的老人和儿童送去温暖。 邱山报名参加了那次行动,以志愿者的身份随项目组一同去到了小乐所在的贫困山区。在那里,他见到了小乐和他的爷爷。 真实的情况比邱山想象中还要糟糕,家徒四壁的房子,小乐的爷爷几乎无法下床,生活起居全由小乐一人照料,那年小乐九岁。 邱山并没有对爷孙俩表明身份,他在山区待了二十多天,上午给学生上课,下午帮助山区老人做一些农活,他想了解山区的生活,但看得越多,知道的越多,无力感也更深。那里像小乐这样的孩子太多了,他们帮不过来,即便这次帮上了,以后呢。 那时也是邱山的人生低谷,这个远离城市的山区成为了邱山唯一的避难地。他在那里自省,在那里琢磨,却没能在那里找到解脱的答案。 他的胸口有一处贯穿的伤口,里面填满了强加而来的恶意。时至今日,这份灼痛依然时刻困扰着邱山,没让他有分秒的释怀。 -------------------- amber:“你不认识我,为什么要判断我。” 第26章 手机铃声响了,邱山回房间接电话。 电话是袁韬打来,说今天下午就要携妻子乘高铁返回海城。 邱山看了看时间,询问袁韬愿不愿意来家里吃顿便饭,下午他开车送二人去车站。 师兄弟几年不见,邱山连嫂子都没见过,这顿饭该他请的,袁韬也就没推拒。 他们下午两点的高铁,午饭约得早,袁韬来的时候邱山正在炒菜,是周川去开的门。 袁韬站在门外,看见周川微微一愣。 周川让开一条路请他们进来,笑着说:“袁老师好,我是周川,我们昨天见过。” 袁韬对周川有印象,昨晚饭桌上听邱山提过一嘴,这是南大的学生。 “我记得你。”袁韬说,“你邱老师呢?” 周川接过袁韬带来的年货,熟门熟路地打开鞋柜拿拖鞋出来,刚要接话,厨房的门打开了,邱山走过来:“师兄!嫂子!” 袁韬的妻子也是做老师的,气质谈吐很好,挽着头发看上去很温婉,她大方介绍自己,递出手:“邱山,我是方晴。常听袁韬提起你,今天终于见面了。” 第49章 邱山手上水还没干,忙在围裙上囫囵擦了两下:“嫂子,那年我去开研讨会,没能到场祝贺你们新婚,实在不好意思。今天饭也约的仓促,我手艺一般,一会你们别嫌弃。” 袁韬换好鞋子:“这我要说公道话,邱山课讲得好,但他做饭那手艺确实有待提高。” 还得是亲师兄,一进门就揭短,方晴把外套脱了搭在沙发边,慢条斯理卷起袖子:“那我赶紧去帮着点,别咱十二点还吃不上饭。” 方晴做事周到妥帖,三两句话缓解了初见的尴尬和陌生。 俩人一道进了厨房,留下周川招待袁韬。 周川给袁韬倒了杯水,把电视机也打开:“袁老师看什么节目?” “我不挑,看你想看的。”袁韬端着水杯,觉得周川跟邱山很熟,便问道,“邱山这你常来?” “啊。”周川应了声,“我住在邱老师这。” 这个回答令袁韬意外,他和邱山认识很多年了,在他的印象里,邱山不是个和学生交往过密的人:“寒假还没过完,你不回家啊?” “我明天开始要去研究所实习,寒假学校关门,短租的房子不好找,邱老师好心收留我。”周川解释说。 “哦。”袁韬点点头,“这倒像邱山会做的事。” 电视节目翻来覆去就那几个,没什么好看的,袁韬中文系出身,挺健谈一人,但到底年龄阅历不同,跟周川聊了几句就停下了。 周川怕他无聊,提议道:“要不带您参观下邱老师家?” 袁韬欣然接受。 周川把自己房间门打开,火锅“蹭”地钻出来,那速度一看就是关久了憋得慌,给袁韬吓一跳。 周川捏着后脖子抱起火锅,摇着它一只爪子跟袁韬打招呼:“火锅和袁老师问个好。” “家里还养猫了啊。”袁韬撸了撸猫脑袋,“你的?还是邱山的?” “邱老师的。”周川说,“被遗弃的小野猫,邱老师把它捡回来养着。” 袁韬朝周川伸了伸手,周川会意,把火锅给袁韬。 火锅放地上到处乱跑,被人抱的时候反而很温顺。它窝在袁韬臂弯里,享受地眯着眼睛。 “不认生。”袁韬笑道。 “对,喜欢抱抱。”周川指了下对面的房间,“这是邱老师房间。” 邱山房间门半敞着,早上起来窗帘都没拉开,房里昏暗暗的。 周川先进去拉窗帘,袁韬随后进屋,抱着猫驻足在邱山书柜前,“嚯”了声:“他这是把海城家里的书都搬过来了啊。” 袁韬的口吻十分熟稔,一听就知道以前没少去邱山家,甚至对他读过什么书都了如指掌。 周川顿了顿,有点接不上这话,毕竟他对邱山来南城之前的生活一无所知。 袁韬对着书柜瞅了半晌:“我们上学那会没什么钱,中文系学生又得多读书,没办法,我跟邱山就成天去旧书店淘二手书。一张清单十本书,我一半他一半,就是这么过来的。” 周川也站在书柜前:“袁老师比邱老师大几届?” “两届,我们俩是一个导师,但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学校组织的诗词讲解大赛。”袁韬转过脸来,“你上过邱山的课吧,觉得怎么样?” “很精彩。就是觉得,邱老师不是在讲课,而是……”周川不知该怎样表达,想了想才说,“而是在向我们展示不同的人生。” 袁韬回忆起过去:“他一讲起诗词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发着光,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意气风发的,谁看了都说耀眼。你也是从小背文言文、古诗词这么过来的,你觉得枯燥吗?就我们中文系学生,很多人都静不下心去读,别说还能有自己的见解了。但邱山不一样,他一开口,你就知道他对这些是投入了感情的。他是真的喜欢才能把书上那些冷冰冰的文字串成一个人的人生,连成一个时代。那次比赛他拿了第一,甩开第二名五十多分,在中文系一战成名,直接被尹昌茂收入门下。” 周川从袁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起了一个十八九岁的邱山,光是想象,就已经足够被邱山吸引。 “邱老师在学校很受欢迎吧。”周川浅浅地笑,眉眼都柔和起来。 “岂止是受欢迎,简直火爆。”袁韬亳不夸张地说,“上学时就不说了,他后来留校任教,年年都有学生给他写情书,搞得教导主任成天精神紧绷,隔三差五约他谈话,就怕他跟学生搞地下情。” 周川心下一动,追问一句:“那邱老师谈过恋爱吗?” “谈过啊。”袁韬说,“大学时候跟我们一学妹谈过俩月,后来分了,理由是人学妹觉得邱山爱李白胜过爱她,你说扯不扯。” 周川忍不住偷乐:“挺扯的。” 袁韬也摇着头笑:“邱山这人,有时候你都不懂他在想什么。” “倒也没有。”周川淡淡地说,“邱老师挺简单的,他只是想把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东西传递出去,想所有人都可以更好。” 周川说的平淡,袁韬却不觉停下了撸猫的动作:“他是太简单了。” 袁韬这句话似乎带有一点无奈,他把猫放下来,火锅轻车熟路地跳上邱山的书桌,低头嗅了嗅桌上的笔记本。 笔记本放在桌角,昨夜过后,邱山还没来得及把它收回去。 袁韬的注意力被那本笔记吸引,他走过去,情绪就在这几步间沉了下去。 第50章 手落在笔记本厚厚的封皮上,袁韬并没有打开它,只是动作很轻地碰了碰封面。 他的神情不像是第一次见这个本子,几个动作下来,袁韬眼神几番变化,徒有万分惋惜聚在眼底。 “昨晚回家后,邱老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了很多酒。”周川的目光同样落在本子上。 袁韬看向周川。 周川问道:“袁老师,您知道当初邱老师为什么离开中文大学吗?” 袁韬谨慎地抿起唇,似乎并不打算回答周川的问题。 周川冲桌上的火锅招了招手,火锅一个弹跳扑到他肩上:“其实昨晚在餐厅,我听到了您和邱老师的谈话。我不知道邱老师发生过什么事,问这些也不是想打听老师的隐私,我只是……” 周川一手搂着火锅,一手拿起笔记本,翻开第一页,在“中文大学邱山”那一处摸了摸:“我只是不想看他那么难受。” 袁韬微微一怔,忽然有些听不懂周川话语间流露出来的几分情感是出于什么。 火锅亲昵地蹭着周川的脖子,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那是喜欢的意思。 袁韬盯着火锅看了一会儿,说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好说的……” “真的过去了吗?”周川打断了袁韬,“您真的觉得,邱老师已经过去了吗。” 袁韬张了张嘴,喉咙莫名干涩起来,让他哑口无言。 邱山和方晴做好了饭,见客厅没人来房里找:“吃饭了,你们在做什么?” 周川和袁韬齐齐看向门口,周川的手还压在笔记本上。 邱山愣了愣,旋即快步走进房间,从周川手底下拿走本子,随便打开一个抽屉把笔记本塞了进去。 他一气呵成地收拾了那个见不得光的本子,一手一个推着周川和袁韬的后背:“饭做好了,来尝尝我和嫂子的手艺。” -------------------- 第27章 家里来的都是关系亲近的人,有方晴帮忙,邱山这饭做得也轻松。 一张桌四个人,三个南方胃,菜都不敢做太辣。请人吃饭不喝酒不像话,邱山拿了瓶白酒出来,先给袁韬满上,又给自己倒了点。 周川看看他,把邱山那杯酒换过来:“你喝饮料吧,下午要开车。” 怎么说袁韬是邱山的师兄,要喝也得邱山喝,而且周川在他们面前就是学生,这酒怎么替也轮不上他。 桌上三人都看向周川,邱山说:“要不……你帮我开?” 周川挺坚决地摇摇头:“你开。” 周川挺少这么坚决地拒绝别人,把话说的不留一点余地,也不做过多的解释,人家听了都觉得他冷。 还是方晴先反应过来,把袁韬的酒杯也往跟前一收:“你俩昨天都没少喝,今天谁也别喝。” 昨天刚喝的酒,特别是邱山,晚上到家还偷着喝了几罐,醉的不省人事了都,哪能这么连着喝。 方晴一发话,袁韬和邱山都不好说什么。 袁韬叹了口气,指着方晴跟邱山说:“知道你嫂子的厉害了吧,成天这么管我。” 邱山摘了围裙坐下来:“管你是为你好,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一个人的时候自由不受拘束,成了家身边有个体己人相互照顾帮衬着,日子过得妥帖。袁韬笑着摇摇头,算是被方晴管住了:“我知福,享受着呢。” 袁韬对方晴挤眉弄眼,方晴被他逗得没办法,低低在旁边笑。 周川起身,说去给大家换马克杯喝饮料。 邱山提醒他:“马克杯在橱柜第二层……” 周川说:“我知道。” 袁韬跟邱山挨着坐,他捣捣邱山:“哎,你个没成家的怎么好意思教训我啊?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你不打算找个伴儿?” 邱山后背抵着座椅靠背,双手背到椅子后面去:“找什么啊,我这情况。” “你啥情况?你条件还差啊?”袁韬凑近点,压低声音说,“你那继父不是已经关起来了吗,你还担心什么?” “不是那么回事。”邱山说。 袁韬反问:“那是怎么回事?你有时候别想太多,把自己过好就行了。正好你嫂子也在,让她给你介绍一个。” 方晴把碗筷摆好,才坐下来:“介绍对象啊?” “啊。”袁韬点点头,“你们办公室不好几个单身的吗,给咱弟看看?” “邱山这条件还需要介绍?”方晴纳闷地说,“行啊,我回去问问。比你小几岁行吗?我们办公室小姑娘去年刚研究生毕业,估计比你小个七、八岁。” 说着,周川端了两杯饮料从厨房出来,先递给了袁韬和方晴, 袁韬接过饮料喝了两口,大手一挥说:“小点没事儿,我们邱老师会疼人。” “找年纪小的可以,但也别都让邱老师疼吧。”周川又去了厨房一趟,把一杯热好的鲜奶放在邱山面前,“邱老师也挺需要别人照顾的。” 说完,他若无其事地坐回自己位置上。 袁韬看看周川,再扭脸看看邱山,发现邱山一副怔忡的模样。他尬笑两声,举起自己的杯子:“对,成家嘛,当然是要两个人互相照顾。要是一个人劲卯太足,反倒把日子过太累了,是吧?” 最后“是吧”俩字,袁韬是冲着周川说的,周川没说什么,低头喝了口水。 第51章 这顿饭吃的挺愉快,昨晚人多,好多话袁韬不方便说,今天接着叙旧,结束的时候还有点意犹未尽。不过时间不早,再多话都只能留到下次。 邱山开车送袁韬夫妇去车站,今天返程的人多,路上有点堵,他们几乎是踩着点到的火车站。到落客平台,邱山先放袁韬他们下去,然后自己去停车。 因为是返乡探亲,来往火车票学校可以报销,方晴排队取票去了。 周川和袁韬站在人少的地方等待,俩人沉默相对,袁韬推着箱子,手里掐着一支没点的烟。 火车站人来人往,在他们这个位置能看到不停有人往候车室走。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带着自己的故事,奔赴各自不同的人生。 袁韬头朝着入站的方向,淡淡问道:“你想知道邱山为什么离开中文大学对吗?” 周川看的另一边,闻言轻应一声。 “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袁韬说。 另一边是停车场,邱山停好了车,正往这边走。 袁韬转过头来,男生侧脸对着他,视线却放得很远。他顺着周川的目光看出去,在视野尽头发现了正在过马路的邱山。 “你说你不想看见邱山难受。”袁韬微微皱起眉,还是把话问了出来,“是为什么?” 一个人不想看另一个人难受,还能为什么?这话分明露骨又直白,用哪一种解释都无法遮掩。无论是想要了解邱山的过去,还是这句话,都已经超出了一个学生对老师正常关心的范畴,甚至于,朋友之间,这些话都有些不合时宜。 周川知道袁韬在确认什么,他也知道袁韬想听什么。这种时候,只要他把这段关系拉回到正常范围内,无论真假,袁韬都会闭着眼选择相信。 可周川的胸口隐隐泛起热来,那是邱山的眼泪滴落的地方。他不禁抬起手,轻按在热潮涌动的地方,似乎还能触到一手湿意。这一点湿濡的触感让周川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失落感,这些异样的情绪堆挤在胸腔,和邱山的眼泪一起催化成叫人无法喘息的东西。 周川有一百种方式让自己的感情听起来名正言顺,但当他转身,赫然发现面前只剩下一道出口。那条路通向不知名的远方,漆黑无光的尽头站着周川自己,有记声音从对面传来,是周川在问:“四年了,你还要软弱到什么时候?” 是了,如果连承认都不敢,他有什么立场和资格知道邱山的一切。 如果没有人在邱山难过的时候陪伴他,没有人在他崩毁的时候拼凑他,没有人接住他破碎的眼泪……如果邱山身边需要一个人,那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周川。 “因为喜欢。”周川缓缓放下手,看着视线中越走越近的人,坦诚说,“不是学生对老师的那种喜欢,是想和他永远在一起的喜欢。” 说出来的瞬间,周川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快四年了,原来真的说出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袁韬猛地僵住,双目猝然瞪大,反应过来周川说了什么之后倏地攥住周川的衣领,扬起拳头狠狠砸向他嘴角:“你小子!” 周川没想躲,也躲不开,硬生生受了这一拳,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撞到车站外的护栏上。 袁韬犹如被惊雷劈中,两步上前还要再打,这次拳头尚未挥出,有人从后拽住他,把他整个人往后拖了一下。 “袁韬你干嘛!” 方晴用力拉着他,反身过来推袁韬,拦在俩人中间:“你搞什么?出什么事了?有话好好说,你跟小孩动什么手!” “去他妈的小孩!”袁韬这辈子的修养都在这败光了,火冒三丈道,“你问问他刚才说了什么!” 方晴声音也扬了起来:“说什么都不能动手!” 他们动静不小,邱山显然看到他们这边的状况,原本还在走,现在已经是小跑着过来了。 周川站稳身体,口腔传来淡淡腥味,他舔了舔,拇指在嘴角轻按一下,摸到一点血渍。 邱山离他们越来越近,周川看了他一眼,像是累极了不能动弹,往后靠在护栏上借力,人倒是还很平静,不见丝毫慌乱,不急不慢地说:“我知道这是条什么路,所以我从没打算让他知道,不忍心,也舍不得。今天如果你不问我,我不会说,但既然你问了,我也没什么不敢承认的。” 方晴表情十分茫然,没太听懂周川在说什么,只是抓着袁韬的手不自觉松了松。 周川用袖子擦了下嘴,继续说:“不想看他难过是真心话,这点上我想我们立场一致。他从前过得不好,我只想他开心。” 袁韬拳头仍握着,人却没有刚才凶了:“你如果真想他开心,就该从他家搬出去,离他远远的。你问东问西,其实根本帮不了他什么,只会在他伤口上撒盐。” “或许吧。”周川轻提一口气,难掩沮丧地笑了笑,“谁知道呢。” 停车场离进站口不远的距离,邱山一路跑过来气喘吁吁,他看见了袁韬跟周川动手,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跑过来的一路眉头都锁着,人还没到跟前,先扯着嗓子问了句:“你们怎么了?” 周川还挺坦然,他现在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心思都跟袁韬说了,人好像都变轻了。 跟他比起来,袁韬脸色难看,一副有口难言的憋闷样子,心里把周川骂了个遍,这臭小子,自己是把心都摊开了,他可不能什么都不管全说给邱山听,在前邱山跟周川是师生,在后周川都没跟邱山说那些鬼迷日眼的话,他要是一股脑讲出去,这师生以后还怎么处? 第52章 袁韬气归气,该考虑的一点没少想。 他脸色铁青地瞪了周川一眼,没等邱山看清周川伤的咋样了,先一步把人拉走:“邱山,你过来。” 邱山被袁韬抓着胳膊带走了,走两步回头看一眼,心急地甩开袁韬:“师兄,到底怎么了?” 袁韬手里那根烟到底是点着了,他心烦的不行,想到一会邱山还要跟周川一起回去就更加烦躁。他抽口烟,喷着烟雾问:“我昨天跟你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 邱山都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不是说等我考虑几天吗?” 袁韬张嘴就来:“刚接了个电话,说马上要给回复。你别考虑了,就这么定了,下礼拜你来海城一趟,我们跟企划部一起聊一下。” 邱山现在的心思完全不在这:“这个回头再说,你们刚才……” “没什么回头说,我给那边回复了,你别让我难做。”袁韬三两口把烟抽完,“至于周川……等开学就让他回宿舍,以后也少跟他来往。” 袁韬很少这么不顾邱山意愿通知他做事,事儿赶着事儿,袁韬还一直避重就轻,几句话讲下来邱山也有点上火:“师兄,你让我这样做,总得给我个理由。” 袁韬脸都绿了:“没理由,你听我的就对了。” “袁韬!”邱山直呼其名。 袁韬吐出一口气,话到嘴边几个来回,还是一个字都没说,他回头叫了方晴一声,等方晴推着行李走过来,袁韬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一点。 “快到点了,我们先走了。”袁韬说,“我在海城等你。” 邱山跟袁韬认识这么多年,俩人关系一直好,从没红过脸,这是第一次,邱山跟他认真了:“我不可能去的。” 袁韬盯着他看了得有半分钟,没再强逼着他答应,最后说了句“我们走了”,然后就拉着方晴进站检票了。 邱山一拳头砸在棉花上,宿醉后的绵软无力抽着丝似的从骨头缝里钻出来,搅得他头都疼了。 玻璃倒影已经看不到袁韬和方晴的身影,周川不知何时走到邱山身后,叫了他一声:“邱山。” 邱山冷着脸转过来,视线在经过周川嘴角时不禁又冷了几分。 他没跟邱山说话,绕过他,直接往停车场的方向走掉了。 -------------------- 第28章 “邱山!” 邱山步履很快,一点没打算等周川的样子,周川在后面追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等等!” 火车站来往行人不绝,从刚才袁韬和周川起冲突时就有人在看他们,现在更多。 邱山冷着脸说:“上车说。” 俩人认识几年了,周川没怎么见过邱山生气,上一次邱山跟他冷脸还是因为他选修课挂科。 到了停车场,俩人先后上了车,邱山没急着走,他把车窗降下来,冷清的空气令人神志清醒。 “刚刚你跟袁韬怎么回事?” 邱山问这话的时候一只手搭在车窗上,视线盯着车库地上画的一条白色直线。尽管他刻意不去看周川,但余光里男生的存在感还是强到无法忽视。 邱山自诩是个耐心很好的人,可就在等待周川回复的这两分钟里,他捻了十多次手指,那是他感到焦虑时的下意识举动。 “我……”周川说话前先笑了一声,他嘴角带伤,一笑便牵扯到伤处,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底气,“我没好好说话,惹袁老师生气了。” 邱山这才转过来,看着周川的眼睛:“是这样吗?” 周川张了张嘴,想大方承认,却没能发出声音。沉默了半晌,他尴尬翘起的嘴角缓慢拉平,终是在邱山的注视下逃避般错开视线,无法再说第二次谎。 车厢里的气氛有些凝固,邱山没再多说,发动汽车往家的方向开,俩人一路上没有交谈。 回到家,周川先去了趟洗手间,他对着镜子查看自己嘴角的伤口。袁韬那一拳没留情面,没把他当学生,一拳砸下来,口腔内壁都破了。 挂彩的男生看上去有些狼狈,周川不太喜欢自己这个样子,用力揉了揉眼睛,把眼睛也揉的通红。 口袋里的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是周川在 中文大学的同学发来消息,对方说:“你说的那位邱老师走了好几年了吧,我们学长学姐都不认识他,等我再问问别人。” 周川低头回复消息:“好的,谢谢,回来请你吃饭。” 消息还没编辑完,洗手间外邱山提着一只药箱敲了敲门:“周川。” 门敞着,周川把手机收进口袋:“怎么了?” 邱山看见他的动作,目光跟着晃了一下又很快收回来:“来客厅。” 周川应了一声,关了洗手间的门去到客厅。 邱山刚把药箱打开,闻声嘴巴一努:“坐。” 周川完全听指挥行动,他坐到沙发边上,见邱山拿出药用棉签和碘伏,然后伸了一只手给他。 邱山的脸色依然没有多大缓和,他站着,周川坐着,所以更显得居高临下。 周川迟疑了一下,慢吞吞把下巴放到邱山掌心。邱山托住下颌抬高他的头,皱着眉,用沾着碘伏的棉签涂抹周川嘴角的伤口。 棉签碰到伤口的瞬间,周川因为突如其来的刺痛眯了下眼睛。邱山往上看了周川一眼,冷淡的神情似乎有些松动,他停顿一下:“疼吗?” 第53章 周川不太敢说话,说疼怕邱山更生气,说不疼可他那反应又挺真实。 邱山见他不吱声,轻轻捏起他的脸颊:“张嘴。” 周川微张开口,邱山转着他的脑袋迎向光亮处,察看他嘴里的伤口,一看眉头皱得更紧。 周川又想说话了:“也不是很疼。” 邱山拿来消炎喷雾,对着周川嘴里的伤口喷了一下。苦味在口腔中散开,周川眼也不眨地看着邱山,邱山的脸离他太近了,近到一仰头就能吻到他的程度,可邱山对这样的距离没有丝毫设防。 周川忽然不敢呼吸,甚至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邱山捏住他:“别舔。” 周川舌尖卷到了药粉,苦的他头皮发麻,他从小没什么烦恼,更没吃过什么苦,可令人苦到心颤的滋味尝来并不陌生。 “揉眼睛了?”邱山松开周川的脸颊,手指往上碰了碰周川的眼尾,语气也缓和许多,“这么红。” 他大概以为周川被揍哭了,连神情都软下几分。邱山叹了口气,哄着周川似的:“让袁韬给你道歉,嗯?” 无奈的口吻带了些偏爱和宠溺,周川飞速回忆了一遍这几年和邱山的相处,邱山上课时严肃认真,生活中温柔耐心,他没什么脾气,却对周川生过几次气,又拿他没什么办法,总是无奈地给他一些疼爱。 周川突然想问问邱山,自己对于他来说,是不是特别的。如果是,特别到什么程度。 他不是个贪心的人,喜欢邱山这件事也没奢望过有什么回应或结果。可如果真的就这么沉默到老、到死,邱山对他的心意都一无所知,真的不会后悔吗? “邱山……”周川心念一动,抓住了邱山的手腕。 朋友说,最坏的结果是老死不相往来。 袁韬让他离邱山远远的。 多远才算远? 他现在抓住邱山了,邱山难过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也是他…… “你不是想知道袁老师为什么揍我吗?” 周川从没有这么用力地抓过一个人,力度大到邱山都感觉到了疼。 邱山被周川大力拉坐到沙发上,他看起来并没有反应过来会发生什么事,但肢体语言也没有抗拒的意思。 周川捏住邱山的下颌,靠过去,嘴唇印上邱山的同时,说道:“你也可以揍我。” -------------------- 第29章 嘴唇相接的触感陌生而柔软,周川贪婪地向下压了一点,迫使自己和邱山更紧密的贴合在一起。 耳边有很多声音在放大,记忆一幕幕回溯,无数光点在眼前收放,最终在视野尽头聚合成邱山的模样。 邱山,他是周川的爱与欲,是他的求而不得,亦是他的可望而不可及。所以周川只希望时间可以再慢一点,这样他就可以拥有邱山更久一点。 周川甚至想,如果世界在此刻崩毁,他大概是最幸福的人,因为死在了邱山推开他的前一秒。 邱山骨子里还是一个温柔的人,对于周川的冒犯,他并没有表现的像袁韬那么极端,邱山只是微用了点力气推开周川,并且在周川抬头看向他的时候,皱眉避开了他的目光。 周川心里发冷,想去拉邱山手的时候,邱山站了起来。于是,他们的手就这样交错开来。 邱山沉默地回到房间,关上门。 门锁“啪嗒”一声,他把自己反锁在了屋里。 上一次邱山锁门是想保护周川,现在却对他避之不及。 周川站在门外,手掌贴在门板上,静立半晌,他把额头也抵了上去。 邱山的反应算是在周川预料之中,周川以为邱山会狠狠揍他一拳,再把他赶出去,可邱山只是推开他,用不算厌恶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里。 老式小区的隔音一般,周川贴在门上,房间里有任何动静都能听的一清二楚。但没有,房里安静的仿佛没有人在,家里更安静,因为一门之隔的周川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久久没有动一下。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周川的身体仿佛生了锈,连动手指这样的动作都牵筋动骨的疼。 冰箱里有中午剩下的菜,周川重新煮了饭,去厨房把菜热了一下。抽油烟机轰轰的响,周川并不是擅长做饭的人,手被油溅到时好似感觉不到痛。 饭做好,天已经完全黑了。此情此景,周川似乎不再适合赖在邱山家里。 他把饭菜盛好端上桌,很有自知之明的只准备了一人份。邱山无法接受周川,也一定不想看见他。 周川来到邱山门口:“老师。” 褪去“邱山”的外壳,他还是周川的老师。周川曾经痛恨这个称呼,也千百次感谢过这个身份。 “饭我热好了,你记得吃。”周川有些艰涩地说,“我……我就先走了。” 行李已经收好,就放在客厅。他来的时候只拖了一个箱子,走的时候也是。周川回头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哑声说:“谢谢你这段时间的收留,我为我的冒犯道歉,对不起……” 话音未落,周川忽然发现邱山的房门是虚掩着的,并没有关严。他看着门前那道狭小的缝隙,好像拼了命也无法钻入邱山的心房。 周川握住门把手,用力推开:“老师……” 房间里空无一人。 周川不可置信地看着空了一室的屋子,房间里没人,洗手间没人,这个家里根本没有邱山的踪迹。 第54章 邱山是什么时候走的呢,大概是周川开着油烟机在厨房为他做晚饭的时候。 邱山的房间收拾的整整齐齐,里面的布局周川很清楚了,衣柜打开,少了两件常穿的大衣,邱山出差时用的短途旅行包也不见踪影。所以邱山走了,去了哪里不得而知,他连见都不愿见周川,收拾了几件衣服就消失在周川的世界。 嘴角的伤口突然变本加厉的疼了起来,周川站在沙发边,觉得邱山很绝情,可他也不够绝情。邱山无法接受周川,但也把家留给了无处可去的周川。 周川坐在茶几前的地上,一遍遍拨打邱山的电话,永远无法接通。桌上的饭菜由热变冷,从夜幕降临到万家灯火,周川找不到邱山了。 邱山没有赶周川走,却对周川关上了门。 · 年初八是返工第一天,邱山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正赶上年后第一个晚高峰。 天气还是很冷,路上堵了一条长龙。邱山打了一辆出租车去长途汽车站,平时半小时的车程,快一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时间不早了,去往木里镇的汽车还有最后一班,邱山运气很好,十分钟后发车,他刚好可以赶上。 今天南城汽车站的下客量还是蛮多的,但是出城的人很少,尤其是往下面镇子去的人更少。车上空了很多位置,邱山放好旅行包就窝在座位上,他坐长途汽车容易晕,刚才走得急忘记买晕车贴,现在只能睡觉。 汽车开起来,到木里镇大概要一个半小时,现在堵车,不知九点前能不能到地方。 邱山双手揣在口袋,闭上眼。手机被他握在手里,时不时震动一下,有时是连续一段时间的震动,有时是短促的震动,但他就像是被点了穴一样,一动不动。 脑袋装了很多东西,说的上来的,说不上来的,全部糊在一起,邱山觉得晕,可能是因为晕车,也可能是因为手里时不时闹出的动静。那动静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后来彻底安静,是因为手机没电了。 人在精神紧张的时候容易感觉到疲惫,邱山现在就和他没电的手机一样,整个人看上去都没什么精神。 从南城到木里镇,两个小时,比邱山预计的要好一点。 镇上人不多,车站离邱山家不远,步行大约十五分钟。 天很黑,未经开发的小镇的夜晚灯火幽微。邱山很久没有回来了,可他闭着眼都记得这里的路,流淌的小河,蜿蜒的青石板路,白墙黛瓦的老宅,这座江南小镇承载着邱山整个童年光景,回忆起来有好有坏,那都是烙在他身上的一部分。 走过拱桥,穿过暗巷,邱山停在一座宅子外面。路上没灯,借着隔壁邻居家的亮光,能看清这座房子上了些年头。 房子是邱山家的祖宅,小时候,他和父母就住在这里。后来他父亲去世,母亲改嫁,继父带着比邱山大两岁的儿子住进了他们家。邱山的继父刚和他妈结婚的时候并没有暴露本性,他看起来老实忠厚,像是能够托付终身。可惜男人的伪装并没能持续多久,很快他就因赌博欠钱被人追债到家里。 继父的儿子从小被家暴,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可能是急于摆脱嗜赌如命的父亲,他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又过了几年,邱山的母亲病逝,邱山离开南城,这座宅子被继父霸占,直到一年前,男人因蓄意伤害被捕入狱,邱山的家才空了下来。 门前的锁生了厚厚的铜锈,邱山拿出许久不用的钥匙,光是开门就用了半天时间。 邻居家的门“吱呀”一声响,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女披着外套露出头:“谁啊?” 女人手里有个强光手电,她边问边把手电晃过来,想看清开门的人是谁。 邱山被强光照的睁不开眼睛,抬手挡了下。 女人似乎认出了邱山,手电往旁边照了照:“邱山回来了?” 邱山并没有要和街坊四邻寒暄的意思,他淡淡应了声,就着手电的光把门打开了。 女人踩着拖鞋走过来:“你晚上在这睡啊?” 邱山不太想多说,点了点头。 “不行吧,好久没住人了,被子床铺没洗没晒,住不了人。” 邱山已经把门打开了:“没事,凑合一晚。” 他没有看旁边的女人,进到宅子里,门一合,用门栓从里面把门锁上了。 家里一年多没有人住了,积了不少灰,主屋桌上有没收的碗筷,桌角还丢了半包没抽完的烟。 邱山的继父可以说是个流氓,他霸占邱山家好多年,将这个房子弄的乌烟瘴气,连邱山自己都不愿意回来。 邱山把包放下,搓洗抹布打扫起卫生来。家里空了那么久,打扫是一件工程量很大的事,邱山极有耐心,一样样收拾,擦洗扫,他乐此不疲地做着让自己更加疲惫的事情,省去了许多胡思乱想的麻烦。 宅子只有一层,受潮是肯定的,被子枕头没晒过一股霉味。邱山回来的太匆忙,现在天也黑了,这晚只能将就。 彻底忙完已经是后半夜了,邱山终于累倒在充斥着潮气和霉臭的床上,想拿手机看下时间,才想起来手机早没电关机了。 邱山又爬起来找充电器,目光扫到桌角那半包烟时顿了顿,也一起拿过来。 接上插头不久,手机重新亮了起来,紧接着,接二连三的短信弹进来,邱山随手划拉一下,没翻到底。他返回去,发现最新一条短信发送的时间为七分钟前。 第55章 邱山手里夹着一支滋味不好的烟,吸入的每一口都带着陈腐的味道。邱山盯着屏幕吐烟圈,还是一条短信都没有点开。 通讯录里有袁韬的号码,邱山把袁韬调出来,原本想打电话的,电话拨出去才反应过来袁韬结婚了,这么晚打给人家不太合适。 犹豫了一会,邱山点开短信对话框,编辑道:“师兄,你的提议我考虑好了,明天我去海城找你。” -------------------- 第30章 邱山在木里待了一夜,也许是太久没回来,也许是心里有事,这一晚他没怎么睡着,第二天五点就起来了。 冬天的小镇笼罩在一片凄冷的昏光中,邱山独自出了门,沿着青石板路一直走,一直走,直到两侧房屋渐渐消失不见,连景色也变得荒凉萧索。 那是一片无人监管的野墓地。 墓碑交错的杵在地里,一个个坟冢分散着,看上去孤冷又阴森。 邱山对这里很熟悉,他什么都没准备,空着手来的,循着肌肉记忆找到他母亲的那一座。 挺简陋的一座坟,小土堆堆着不算高的一座,石碑上刻着姓名和立碑人,地上除了丛生的杂草什么也没有。 邱山蹲下来,不紧不慢地清理着墓前的野草,不多时就攒了一把在手里。 他看上去也没有太多话要说,只是简单的做一些清扫的工作,差不多弄完了,天也蒙蒙亮起来。 邱山胳膊肘搭在膝盖上,就着这个姿势缓缓抬起头,目光在碑上刻着的名字处久久流连,才讲了几个字:“我挺好的。” 寥寥几字似乎是邱山对母亲所有的心声,说完他便站了起来,没再留恋的走了。 邱山订了上午去海城的车票,几乎是不停转地从木里回到市区,再从市区出发去火车站。下火车的时候快中午了,邱山跟袁韬约了饭,袁韬提前知道他要来,早早就在出站口等他。 “邱山!” 人群里邱山很显眼,瘦高个,白皮肤,长得好看的温柔男人,一眼就能看到他。 袁韬朝他挥了挥手。 邱山也看到他了,快步走出来:“师兄。” 俩人昨天才分开,今天又见面了,昨天道别时袁韬的强硬和邱山的拒绝还历历在目,不过半天邱山就改了主意,袁韬多少能猜到一点。 袁韬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接了邱山的包推着他往前走:“走,回家,嫂子做了饭在家等你。” 邱山有两年没到海城来了,刚决定离开海城的那段时间,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厌恶和恶心,所以他走的干脆,之后多年除非必要绝不会踏足这座城市。 这次来海城不在邱山的计划之内,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到曾经对这里的种种厌恶,人就已经站在了这片土地上。 邱山直到现在都不太确信时间是不是真的能带走一些东西,可当他再次来到海城,他忽然发觉自己对这里已经不复当初那么抗拒了。 袁韬留意着邱山的情绪,开着车还时不时扭头看邱山一眼,次数多了,邱山自然也注意到了。又一个红灯停下,袁韬看邱山的时候被他抓个正着。邱山没好气道:“你开车老看我干嘛。” 听语气感觉邱山状态还不错,袁韬松一口气,笑了笑:“看看你对海城还熟不熟悉啊,是不是挺多地方和以前不一样。” 城市似乎在不经意间改变了它原有的样子,邱山看着这座城市,有时觉得熟悉,有时觉得陌生:“是有些变化。” 道路旁边就是一条商业街,各色咖啡饮品店能从街头开到巷尾,邱山的目光有刹那的波动。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无意识把心里想的话讲了出来:“这里有一家‘礼拜日’。” 袁韬微微低着头往前面看:“又开分店了?去年底大学城也开了一家,但生意一般,它家定位太高端了,学生消费不起,去的都是学校老师。如果你在的话,八成也是忠实顾客。” 邱山的确是礼拜日的忠实顾客,不过要加一个“曾经”。 “路边停一下吧。”邱山说,“我去买几杯咖啡,空着手去你家不太好。” “你跟我还讲这个啊。”袁韬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把车靠边停了,“你快去快回,我在车上等你。” 邱山解了安全带下车,礼拜日的风格千篇一律,和邱山以前常去的那家没什么区别。邱山点了杯燕麦拿铁,给袁韬和方晴也点了一杯。 礼拜日有很多咖啡礼盒,周川去邱山家拜访的时候总会给他带,这段时间俩人住在一起,每天早晨起来一杯咖啡已经成了惯例。周川似乎很喜欢打咖啡,十分享受这个过程,都不让邱山插手,几乎是每天邱山从房间里出来,那边周川就去厨房打咖啡,等邱山洗漱完,永远有一杯热美式在桌上等着他。 邱山对着橱窗发呆,旁边的服务生介绍了半天没得到回应,有些尴尬的又喊了邱山一声,邱山这才回过神。 “抱歉。”邱山没在橱窗里找到自己想要的礼盒,和服务生形容了一下外观,“橙色的盒子,里面有六罐不同口味的咖啡豆,其中一款应该是拼了黑巧和黑加仑。” “啊,您说的是总办定制礼盒。”服务生说,“我们总办定制才会用橙色的盒子,不好意思啊先生,这个不对外开放。” 邱山有点茫然:“什么是总办定制?” 第56章 “就是总经理办公室直接给指令让我们特拼的礼盒,或者是总办那边自己过来调,一般是给高层拿去送礼的。”服务生抱歉地笑笑,“不知道您是从哪种途径收到的这类礼盒,但是很抱歉,总办定制款我们不对个人客户开放。” 邱山听后微微一怔,旋即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按照服务生的推荐选了两盒礼盒带走。 回到车上,邱山把礼盒放去后座。 袁韬问:“怎么去了这么久啊。” 邱山系好安全带:“挑礼盒费了点时间。” 袁韬打灯走人,叽里呱啦地絮叨:“都说了别买别买,你就不听。哪有上自己家还买东西的,你以前在我家蹭饭的时候也没见你交伙食费啊,现在跟我瞎客气……” 邱山没什么心思听袁韬讲话,他想的不是什么总经理办公室,也不是什么总办礼盒,直觉告诉他,这些年周川送给他的咖啡礼盒都是周川精挑细选,一份份拼出来的。 这样的认知让邱山感到沉重,事实上,他的心从昨天开始就一直紧紧地压着,没有一口气是喘到底的。 周川没有再打电话来了,但是信息每隔一段时间还是会发一条过来。 邱山没点开过周川的对话框,不知道他都写了些什么,不过也能猜到,肯定是问他在哪,再跟他道歉,说自己走就好,让邱山赶快回家。 邱山胳膊肘撑着窗,用力捏着自己的眉心。 袁韬的絮叨终于有停止迹象:“头疼啊?没睡好?” 邱山应了声。 袁韬舔了舔嘴唇,试探着问:“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们那个项目?” 邱山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感兴趣的样子,但他也没再拒绝。 袁韬松了口气,开始跟邱山说:“你也知道,老师退休以后经常被总台邀请去做节目,之前他参与录制的两档节目反响很好,总台就决定说今年再做点不一样的,一是响应国家弘扬传统文化的号召,二呢,也是为了吸引更多年轻人,培养我们民族自豪感。” 自媒体时代,各方文化入侵对青少年的影响太大了,一个五分钟的短视频所带来的价值观导向的后果无法估量。特别是那些意识尚不健全的年轻人,正处在容易被别人的看法和观点左右的年纪,一旦某种思想在他们身上成型,再要改变不是那么容易的。因此,向他们传递出积极正确的思想讯号至关重要。 也是因为这个,总台这几年陆续出台了《山河征途》、《文明之路》、《国之典籍》之类的文化节目,旨在文化输出的同时也让自己的国人更加了解民族文化。其实想把“文化”讲好很难,不仅要把节目做的精细,还要吸人眼球,让大家有兴趣继续看下去,而不是照本宣科,为此总台连同国家文学院邀请了几所顶尖文化学府的多名文学教授坐在一起,费了很多心思才把节目形式定下来。好在节目播出后,大众好评如潮,也算是达到了寓教于乐的目的。 基于此,今年总台又推出了一档新节目:《诗词里的故人》。这代年轻人从小背着古诗长大的,但应试教育的弊端是大多数人背书只是为了应付考试,从而忽略了这些几百上千年前流传下来的诗词的内涵以及隐藏在诗词背后的诗人的故事。这个节目就是想在解读诗词的同时,借着这些前人留下的瑰宝,让大众进一步了解诗人甚至是诗人所处的时代。 这档节目由总台发起,文学院参与指导,年前节目组找到袁韬的时候,袁韬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第二天就带着总台拿来的策划书去找了尹昌茂。 师徒二人多的没有说,尹昌茂甚至连策划书都没翻开,光看见节目的名字就脱口对袁韬说:“这得让邱山来。” 这也是袁韬一口答应接下节目的原因,但他没有把握说动邱山。师徒俩拿着手机,对着通讯录号码就差按下去,最后尹昌茂叹了口气:“邱山的性格,如果我开口,他肯定不会拒绝。但当初那件事对他打击太大,他现在好不容易重新开始,我们再把他喊回来,我担心……” 袁韬也有相同的顾虑:“邱山这么多年不肯回来,连你我都不见,一定是心里还放不下。但这个节目太适合他了,我不想看他一辈子都被过去困住。老师,过年的时候我去趟南城,当面找邱山聊一聊。” 听完袁韬的话,邱山沉默许久,他仍保持着原先的姿势,看上去也没什么表情。 袁韬拿不准他的主意,又瞄了他好几眼,实在忍不住想问邱山的想法时,邱山才动了一下,换了个抱胸的姿势,说道:“我可以参与节目制作,但我有一个要求,别让我出镜。” -------------------- 第31章 邱山在袁韬家吃了顿饭,走的时候顺道带走了节目的策划书。 袁韬想留他在家里住的,邱山没同意,怎么说袁韬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他俩关系再铁也不合适。 邱山在袁韬家附近宾馆开了个房,暂时住了下来。 奔波了一天,昨晚就没怎么休息好,木里的家太简陋了,一呼吸都是灰尘的味道,邱山到房间后先好好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就坐在小沙发上开始看策划书。 一个人的夜晚总显得孤独而漫长,邱山看东西很专注,看进去倒没觉得时间在流逝,等反应过来已经是后半夜了。 总台的节目各方面都考虑齐全,这是一份相当完备的策划案,节目共8期,总共介绍四位诗人的代表作和他们的生平,分别是李白、杜甫、李清照和王安石。如尹昌茂和袁韬所说,它很适合邱山,正是邱山的研究方向,坦率地说,邱山不心动是不可能的。如果是五年前的邱山,被这么一档节目找上门,不仅不会拒绝,他能比谁都兴奋,恨不能收到策划书当天就要把节目做出来。 第57章 现在不同了,心里没波澜是假话,但更多是怀疑和不确定。这个邱山最擅长的领域,一旦放大到镜头前,他还是会退缩。 邱山放下策划书,把灯关掉,爬上床被子拉过头顶。 窒闷的感觉无比熟悉,仿佛体验过成百上千次,邱山并不觉得难受,甚至卷起被子翻了个身。 手机在黑暗中响了一声,声音隔着被子不太清晰,可邱山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 他掀开头顶的被子,在床头柜上摸到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有些刺目,是一条无聊的推送消息。邱山下意识眯了下眼睛,微微犹豫过后,点进了微信。 对话框里的留言从昨天一直发到今天,最后两条是一张图片和一句话:“钥匙我塞在门口地毯里了,谢谢老师这段时间的照顾。” 邱山不禁皱起眉,消息发送在几个小时前,那之后周川就没再跟他说过话了。 被子从身上滑下去,邱山坐起身,键盘里敲敲打打,“你去哪?”、“有地方住吗?”、“你在我家住吧,我这段时间都不在。”。 邱山打下一句话,逐字删掉,重新打一句,再删掉。最后,他略显烦躁的把手机往床上一扔。这之后,他再想入睡就怎么都睡不着了。 邱山上床没多久又从床上爬起来,他回到沙发上盘腿坐着,打开了电脑,在搜索引擎中输入“青教平台”四个字。青教平台是青少年教育网站的简称,点进去就是网站主页。青教平台是个为小学到大学全年龄段学生提供教育资源的网站,有明确的年级划分,拿大学栏目来说,全国各大知名高校会定期发布一些视频课程,供学生学习使用。全国所有在籍学生通用青教平台,只需输入学号和密码就可以登录,所有视频资源在全国各高校间共享,没有限制,也不用额外交钱。很多大学甚至会录制一些选修课发布到网站上,学生自主学习,线上考试,最后测算成绩和学分。 邱山点进大学生主页,在搜索栏内输入自己的名字。 很快,页面开始跳转,在中文大学中文系的栏目内,显示和邱山有关的视频有十二个,共一个合集。那是一套完整的课程,发布于五年前,每节课一个小时,课程的名字是《细说李白》。 这套课程的浏览量非常之高,在中文大学全专业视频课程里排列第二,在整个文学栏目里也能排到前十。这么热门的课程,青教平台分区热门榜上按道理应该有它的一席之地,但令人意外的是,“细说李白”就像是一个被屏蔽的词条,不仅热门榜上没有,名师榜上也不见邱山的踪影。 邱山随便点进了一个视频,半分钟的片头之后,他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声音也紧跟着传了出来。 “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来自中文大学中文系的讲师邱山。很高兴大家选读我的课程,今天我们继续讲解诗人李白。” 视频上的邱山看上去和现在没什么不同,说话温温柔柔,穿着白衬衫的帅气老师,生动又形象的讲着自己喜欢的诗人。 邱山移动鼠标到右下角的小喇叭,开场白还没听完就把电脑声音给关了。随后他犹豫了一下,点开了左边的弹幕。 滑动的字体很快铺了满屏,邱山的脸淹没在弹幕里,看不见脸,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现实里的邱山往沙发里靠了靠,让自己的后背严严实实贴住沙发,神情非常冷淡。他按住键盘上的快进键,视频飞快往后跳转,那些弹幕也飘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 一集放完到下一集,同样密密麻麻的弹幕再次出现在邱山脸上。一集又一集,弹幕似乎没有止境。 邱山停止快进,滚动鼠标往评论区翻,一集课程几万条的评论,每一句都无休止地冲击着他。邱山感到反胃,恶心到腹部痉挛,他有一种强烈的想吐的冲动,这种冲动随着时间愈演愈烈,他鞋都来不及穿就丢开电脑往洗手间跑。 太恶心了,邱山边吐边想。 那些消化得了的,消化不了的,邱山全部吐了个干净。他趴在洗手池前面漱口,不停用冰冷的水往脸上拍,冷水让他泛起战栗,而当他抬起头,和镜子里那个通红着眼、水淋淋的自己对视,另一种碥骨的寒意漫向四肢百骸。 邱山湿着手狠狠擦了一下镜面,痛恨地说:“邱山,你太让人恶心了。” · 手机顶端的“对方正在输入”很久没有跳动,周川等了很久,盯到眼睛开始酸涩,浑身力气也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抽干。 他坐在邱山家门口,头后仰靠在门上,像一只被扫地出门的丧家之犬。 周川活了二十二年,一路顺风顺水,没经历过什么挫折,这是第一次,他对自己的人生失去了控制权。 周川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可邱山消失的这几天,他反复问自己,后悔吗。 明明已经藏了四年,明明可以一直隐瞒下去,明明早已下定决心维持现状,但冲动就在一瞬间,如果周川足够幸运,哪怕是百分之一的希望他也愿意去赌,因为他想光明正大的拥抱邱山。只是周川运气不佳,未能得偿所愿,那说了也就说了,什么结果他都认,没什么好后悔的。 邱山的态度已经摆明,他要断掉周川的念头,就不会给他一丝一毫的希望,所以他不会接周川的电话,不会回复他的消息,甚至以后,他也不会再见周川。 第58章 周川抱着双臂,鼻息冰冷而颤抖。 或许他不该再纠缠邱山。 天一点点亮了起来,周川推着行李箱,离开了邱山的家。 冬天的早点摊冒着热乎气儿,周川没有一点胃口,全身冷的像是要坏掉。 小孩儿端着豆腐脑往里走,不留神撞在周川身上,豆腐脑泼了他一身。周川略显迟缓地低了低头,发觉自己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 小孩的妈妈很抱歉地掏纸巾给他擦,周川也只是木然地看着,全程没动一下。直到男孩的母亲“哎呀”一声,看见周川的手,他才后知后觉感到火辣的疼。 刚出锅的豆腐脑不少泼到周川手上,他的手背有一大片红了,看起来马上就要起泡。 男孩的母亲很是抱歉,主动提出去社区诊所给周川看一下手,起码要去开点药。 周川甩了甩手:“不用了。” 他继续往前走,一切声音丢在身后。 狼狈,太狼狈了。 路边的玻璃门反射出他的影子,周川从没觉得自己这么狼狈过。 他走进一家宾馆,开了个钟点房。今天是去研究所报道的第一天,他不能用这个样子去见老师和同事。 热水淋过身体,周川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一些。他在宾馆洗了个澡,换了件衣服,然后出发去研究所。 研究所八点半上班,作为南城大学物理系唯一一个被点名来研究所实习的优等生,周川在这里似乎没被正眼相看。想想也是,能进研究所的都是顶尖的物理专业人才,像周川一样优秀的人太多了,在学校里被高高捧起的物理大神到这里要学的第一件事是认识自己和别人的落差。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特别对于像周川这种从小优秀的人来说,有落差意味着不如别人,而他并不愿意接受自己比别人差。 周川跟着人事去办了实习手续,人事姐姐人挺好的,见周川拖着行李箱还问他:“学校寒假不开门吧?找到地方住了吗?” 周川摇摇头。 人事姐姐说:“那你住宿舍吧,找你导师签个字就行。” 周川事先不知道研究所有宿舍,曹清芳也没跟他说,估计是忙忘了,事实上曹清芳纯纯是个物理迷,只要学校没课基本都泡在研究所的实验室里,电话完全接不到,想找他得打助理电话。 住宿问题算是解决了,周川打起精神,尽管前一天一夜没睡,一旦开始工作,周川的专注力还是非常强。他迫切的需要追上别人的脚步,来抹平自己的挫败感。 对,周川对自己感到沮丧和挫败。 这种感受并不全部来源于身边优秀的同事,周川知道,是邱山的态度拔高了他对于差距的容忍。人如果同时在爱情和事业中受挫,所感受到的痛苦会成倍增加,周川正在经历这样的时刻。 从实验室出来已经十点多了,纳米组办公室还有大半人没走。周川接了杯水回来,还没来得及喝又被曹清芳叫了回去。 曹清芳甩给周川一个本子,让他写实验报告,说明天一早就要。 周川点点头,忙碌更可以帮助他转移注意力,这对周川来说求之不得,他回到座位上,打算在办公室把报告写完。 水杯放在桌角,热水慢慢变冷,办公室里的同事陆续离开。等周川再抬头的时候,办公室只剩下他和同事俩人。 对方正在收拾东西,路过周川身边时跟他打了个招呼:“第一天就这么晚啊?” 周川笑笑:“我也快好了。” “早点走。”同事说,“记得把门锁了。” 周川应了声,抬头看了眼钟,已经过十二点了。 周川把实验报告收个尾,交给曹清芳,曹清芳还在实验室,闻声从一大堆实验数据中抬头看了他一眼。 “老师还不走吗。”周川说,“我要锁门了。” “嗯,你锁你的。” 听语气曹清芳似乎并不打算从研究所离开,被锁在办公室好像也是常有的事。 周川没再多说,点点头就要出去。 “哎,等等。”曹清芳叫住他,“你那个手怎么回事?” 周川看了眼自己的手背,早上被烫到的地方起了泡,他午休的时候给挑了,现在泡没了,但手背上一大片伤,看着挺吓人。 “哦,没事,早上被烫了一下。”周川不以为意地说。 “去医务室领个烫伤膏。”曹清芳把工卡从脖子上摘下来,扔给周川,“刷我卡。” 周川道了谢,出去的时候帮着把门关上了。 他把东西收一收,先去了趟医务室。研究所医务室晚上有人值班,周川去了之后,值班医生看了看他手上的烫伤,眉头一皱,说有点严重,当即就给他包起来,还开了药给他吃。 周川拿了药,可能是烫伤的缘故,整个身体都不太舒服,没什么力气。 研究所宿舍离医务室不远,就在旁边一栋楼。周川找到自己那间,开门进去,是个单人间,看上去挺干净,分宿舍的时候人事姐姐说了,上一个人才搬走没两天,他可以直接住,不用太收拾。 周川现在的状况也没精神收拾,他把门一关就歪在床上,什么都不想管,一点都不想动。 手机在口袋捂了一天了,收到好多消息,不想看,也懒得理。 周川觉得自己像只刺猬,蜷缩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只想逃避现实。 第59章 周川连衣服都没脱就睡着了,他心事太多,沉甸甸的压着,睡觉眉头都不松。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囫囵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他还梦到了邱山。 梦里的邱山没有现实冷酷,穿着一身被涂黑的白衬衫,指着一身脏污笑着对周川说:“看见了吗,这是我的罪证。” 他看上去快要死了,苍白的脸色和身前的黑对比强烈。 周川在心脏剧烈跳动的鼓噪声中惊醒,拿出手机一看,时间才过去二十分钟。 宿舍窗户开着,冷风一直不停地灌进来。周川禁不住打了个抖,他下床去关窗,边往前走边看手机。 聊天界面的未读消息很长,周川往下翻了翻,关窗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点开对话框,是在中文大学的同学给他发了个链接,留言说:“还真有瓜,你进去看看。” 周川几乎是没有迟疑地点了进去,页面跳转的几秒钟,他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唇,感到一阵心悸。 那是一条视频链接,点进去是青教平台上一节大学生网课。 “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来自中文大学中文系的讲师邱山。很高兴大家选读我的课程,今天我们继续讲解诗人李白。” 邱山的声音顺着扬声器飘出来,视频里邱山的样子是周川最熟悉的样子,直到现在邱山上课时展露的神态都和视频里一模一样。 周川沉迷于作为老师的邱山,那个在自己领域大放异彩的男人,每分每秒都在吸引周川。 但很快,密集的弹幕从屏幕另一端滑出来,邱山的脸被挡住,他的身体被挡住,他的声音也在越来越疯狂的谩骂中掩埋。 “中文大学的审核是死了吗?这么明显抄袭涂安老师的《李白的魔性人生》看不出来?” -------------------- 第32章 -世上诸多恶意源自于对罪恶的审判。 正义本不伤人,但手持正义之剑的人,是审判者,也是刽子手。 邱山重回海城的第二天,登门拜访了自己的授业恩师尹昌茂。 他是一个人去见尹昌茂的,不是临时起意,但去之前也没打过招呼。尹老多年独居,若是提前知道邱山要来,定要起早准备,太麻烦了。 邱山有心为老师省事,吃过午饭出发,赶在尹老午休前离开,不欲久留。 尹昌茂上了年纪之后血糖升高,饭后习惯下楼散步,邱山到他那的时候,他正在小区遛弯,俩人正好碰上。 师徒俩几年不见,乍一看见对方,双方都没敢认。 尹昌茂明显老了,头发许久没有染过,已是全白。 邱山先朝他走去,张了张口,一声老师尚未喊出,尹昌茂将他一揽:“小山!” 上次分别时的景状不合时宜的自脑中浮现,俩人不约而同记起那段时光,又默契的选择闭口不谈。 邱山若无其事地笑了声:“老师,没吓着您吧?” “什么时候回来的?”尹昌茂捏着邱山的肩膀,将他上下看了一遍,“好像瘦了?” “没有,刚过了个年,怎么会瘦。”邱山反手搀住尹昌茂,“老师,这些年身体还好?” 尹昌茂拍拍邱山的手:“我都好,恩缘和梦如每天都来看我,我好的不得了。” 尹恩缘和尹梦如是尹昌茂的儿子和女儿,尹老一个人住,子女不放心,每日都要上门探望。 俩人一道上楼,进了门,邱山把带来的东西放在门口:“今年师兄陪嫂子回南城过年,我们前几天见了一面。” 在家门口见到邱山的时候,尹昌茂就猜到袁韬和邱山已经见过,希望邱山回来一直是他们的愿望,但他们谁都没有把握能真把邱山劝回来。 尹昌茂换了鞋,脱掉外衣坐到沙发上:“袁韬跟你提过做节目的事情了吧。” “嗯。”邱山来过尹昌茂家很多次,熟门熟路提起桌上的水壶给俩人分别倒了两杯水,“师兄都跟我说了,我也答应了。” 尹昌茂神色隐隐有些激动:“真的?” “真的。”邱山把水杯放在尹昌茂面前,“师兄帮我约了明天跟节目组的制片和编导见面,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就签合同。” “那太好了!”尹昌茂拿起茶几上的老花镜,掏出手机找通讯录,“我现在就跟你们系主任打个电话,学校那边的申请要早点办,借调程序走起来很慢的。” “不急。”邱山把尹昌茂忙活的手按下去,“我早上已经跟系主任打过招呼了,现在学校还没开学,教务处、行政那边都还没上班,现在还办不了。” 尹昌茂都忘了现在还没开学了,他悻悻地把手放下:“那等开学我再找他。” “您就别操心了。”邱山说,“反正以后呢,我可能经常要往海城跑,目前跟学校商量是尽量把我的课排在周一到周三,我周四过来这边,周日回去。” 这么两头跑挺累的,尹昌茂听后沉默几许,方才还高兴的神色渐渐淡了下去,无意识叹了口气。 邱山听他叹气反而笑起来:“别叹气啊老师,我年轻多跑跑也挺好的。” 尹昌茂欲言又止地看着邱山,思虑再三,还是忍不住说:“如果这次节目反响很好,我会再向中文大学提书面申请,争取把你调回来。” 邱山听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还是笑:“说什么呢老师。” 第60章 “邱山,你就应该留在这里。”尹昌茂说。 “没什么应不应该。”邱山不笑了,探身把水杯拿起来捧在手里,掌心微烫的温度很熨帖,却没能让邱山觉得温暖,“人生哪能都如我们的意往下走。” 这句话里藏有无奈和遗憾,它不明显,却不妨碍尹昌茂听懂。 他也不再说了,打着马虎眼把话题岔开,双方聊了聊彼此这些年如何度过,似乎陈年往事是一道无法触碰的伤疤,谁都不敢轻易再提。 邱山在尹昌茂那待了快俩小时才离开,走的时候太阳快要西沉。 距晚饭还有一段时间,邱山没急着回去,随便在附近走了走。 如果顺利的话,未来半年到一年,他需要频繁的来往于海城与南城之间,总住宾馆烧钱也不方便,邱山考虑在海城这边也租一个房子。 他走走停停咨询了几家房屋中介,存了几个中介号码,打算趁这两天在海城先把房子定下来。 转了一圈,天已经黑了,袁韬打电话问邱山什么时候回去。 邱山看了下时间,让袁韬别等他了,他在外面吃过直接去宾馆。 其实邱山这几天一直没什么胃口,袁韬不看着,他就带吃带不吃的,饮食毫无规律可言。现在邱山也不怎么饿,不过他路过了一家礼拜日,是他跟周川认识的那家门店。 这个点喝咖啡的人不多,店里没几个人,邱山推门进去,发现咖啡师和服务员都是新面孔。 咖啡师问邱山喝什么,邱山想了想,要了杯燕麦拿铁。 邱山最爱的咖啡是美式,周川问过他原因,邱山答说因为苦。 他小时候家庭条件不好,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邱山的人生就再也没和这个字分过家。 周川似乎不喜欢他这么说,转身去给邱山调了杯燕麦拿铁,还往里面加了不少糖,然后告诉邱山,以后都不会苦了。 邱山坐在从前熟悉的位置上,低头喝了口咖啡,味道不够甜。 邱山总是不愿意承认一些事情,比如手里这杯咖啡并不合他的口味,再比如周川比邱山想象中还要了解他。 “了解”这个字眼很暧昧,这也是邱山不愿意承认的事情。 邱山在很多时候更加擅长逃避,尤其当他感受到威胁,退回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是最让他感到安全的方式。但海城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太特殊了,好的坏的回忆时时刻刻冲击着他,好像是逼着邱山去面对。 邱山拿出手机,罕见地登录上自己的社交软件。 他的社交账号很久没有登录过了,大概有两三年?具体时间邱山也记不清了,最开始的时候他一天要登录几百次,不停地刷新自己的主页,不停地在社交平台上搜索自己的名字,同样的位置,周川曾经打碎过一个杯子,邱山记得很清楚,他当时就在看自己的社交软件,看着自己的名字后面跟着这样那样的标签。 时隔多年,邱山再次来到搜索栏,重新输入自己的名字。 词条后的关联词依然存在,但进入广场,网友讨论的频率已经降为几个月才有一条。 邱山逐条往下翻,发现这么多年过去,时间根本什么都没有带走,几个月前的讨论甚至和几年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细说李白》这课到底是什么人在看,欺负涂安老师年事已高不上网是吧?怎么能做到和《李白的魔性人生》一模一样的?” “大学生网推课推去看《细说李白》,这不就妥妥的《李白的魔性人生》嘛。。。像的不止一星半点,大无语。” “《细说李白》,这什么低配版《李白的魔性人生》,我真是笑了。” “好家伙,避雷邱山和《细说李白》,抄袭涂安老师2009年出版的《李白的魔性人生》,诗词引用和解释几乎一模一样,不管是不是抄袭,这种几乎一样的课就不值得花时间看,只能说当年看过《李白的魔性人生》的人都老了。” “涂安老师的学生都不上网吗?这么明显的抄袭课青教平台为什么还要上啊?这课到底在哪里举报,怎么到现在还不下架!” …… 邱山一条条刷下去,类似这样的帖子有很多,越往后翻讨论度更高,很多帖子下面还有跟帖回复,一层又一层评论堆叠起来,基本上都是在说邱山的网课《细说李白》抄袭了涂安的《李白的魔性人生》。 邱山几乎是无法停止地接着往下翻,哪怕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他,停下吧,不要再看了,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他曾经也是相信自己能够改变这一切的。 五年前,《细说李白》由海城中文大学中文系首发于青教平台大学生栏目,课程一经发布就在校内引起热议。邱山教学风格诙谐,最开始的时候,该课程的讨论区都是正向的评论,学生们更多是在讨论课程内容和个人感悟,渐渐的,这个课不仅是中文系的学生在看,甚至在整个中文大学流传,热度也越来越高,直接从校内冲上了全国大学生文学视频课的主页,很快就有学生将课程转载到社交网络,观看人数爆/炸增长。 看的人多了,自然会有不同的声音。 网友们不论懂不懂,都要出来说两句,其中有的人可能从事相关专业,对文学史懂得多一些,会给邱山提一些意见,邱山有时看到了,还私下联络对方一起探讨,再有针对性的修改自己的课程内容。至于那些一知半解还要提意见的,邱山一般不太关注,也不怎么在意,直到另一种异样的评论出现在了讨论区。 第61章 有人说道:“好像《李白的魔性人生》啊,这种不算借鉴吗?” 客观来说,这名网友在发布这条评论时可能并没有带什么恶意,他或许只是看到了这个课,课程给了他这样的感觉,于是他就在评论区把自己当下的感受发出来而已。邱山其实看到了这条评论,但没在意。《李白的魔性人生》作为中文系学生的必读书目,邱山很早就读过这本书,可备课的时候邱山参考过很多史料,书看了一本又一本,太多了,《李白的魔性人生》根本不在他的书单里。 邱山觉得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没有多做解释,但紧跟着,有人开始在这条评论下回复: “真的很像,我也想说!” “确实有《李白的魔性人生》既视感,越往后看越像,李白的整个人生轨迹,哪个阶段写什么诗,完全一模一样。” “我靠,听你这么说我也觉得像了!这是抄袭吧!” 对于《细说李白》的质疑从这套课程在网络上出圈起就没有停过,只是这一句“抄袭”就像是多米诺骨牌,直接在社交平台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等邱山意识到事情的走向不对的时候,最先质疑的那条评论已经被点赞置顶,回帖数超过了一万人。 邱山点开了那一万多条回复,逐条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坚持清者自清,可大众的感受完全不受他控制,评论中的言辞越来越激烈,仿佛已经将邱山定性,确认他就是那个文学界可耻的抄袭者。 邱山接受不了这样的指控,当即在青教平台的课程板块下置顶了一个帖子,原话是:“开个帖子讨论《细说李白》和《李白的魔性人生》的相似度,你们提,我来解释。” 邱山当时正在气头上,急于解释,想到什么就发了,发完确实有人在帖内提出质疑,但人不多,邱山也逐条进行了回复。 可此时社交平台上又出现了另一种声音,有粉丝量超过十万的博主在网上贴了几张聊天截图,截图内容是和朋友细数《细说李白》和《李白的魔性人生》哪哪都一样,然后附文道:“讲《细说李白》那老师在干嘛啊?怎么还发帖置顶问人哪里像?迷惑操作让人看不懂,本来把视频课当个乐子看的,真让人下头啊。” 当代大学生网上冲浪的速度飞快,中文大学当然站自己的老师,文学系学生先下场对线,跟网友在网上到处吵架。学生们气不过,教室里上课一个二个都低着头戳手机,邱山不可能视而不见。 他逮住几个学生说了两句,学生气的脸都红了,直接把博主的帖子放给邱山看。 邱山只看了个开头脸色就变了,那堂课他全程压着脸色在上课,下课铃一响提上包就走了,半小时后,一个以“中文大学邱山”为名的账号出现在社交网络,同时发布郑重说明,说明中列举了《细说李白》参考了哪些书籍、文献、以及纪录片,并称“《细说李白》无参考任何《李白的魔性人生》内容,本人非常尊重涂安及《李白的魔性人生》一书,但《细说李白》也是本人心血,请各位不要说没有根据的话,谢谢。” 课程在网上发酵成这样,学校自然也注意到了。中文大学中文系当即对邱山进行约谈,邱山的指导教授尹昌茂也一并被邀请到系主任那里喝茶。 在主任办公室,邱山情绪激动的否认了抄袭的指责,坚称《细说李白》是自己原创。 但文学创作要讲清开山鼻祖根本不可能,而且事实就是,涂安写李白在前,邱山在后。 邱山直接在系主任那摔了教案,他从没如此失态,愤怒的火焰从他眼眶里烧出来:“所以呢?别人写过我就不能再写?别人教过的课我就不能再上?李白的人生轨迹就摆在那,这难道是可以改变的东西吗?我按照他的人生轨迹讲课有什么错?凭什么我就是抄袭?” 系主任看他情绪激动赶紧安抚:“没说你错,但现在事实是确实很多学生觉得你们像,人家觉得像肯定是因为你们传达的东西还是有雷同,让人家有这样的感觉了。一个说两个说就算了,几万几十万人还这么说,那就是真的有问题。” 这话说的不知道是安慰还是火上浇油,邱山看着系主任,一口气顶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烧的心口发疼。 系主任说:“你要不道个歉吧,不然事情闹大,学校参与调查就一定是要给大众一个结果了。” 他话音刚落,尹昌茂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让邱山道个歉,别再网上发帖子了。”系主任糟心地划拉着手机,给邱山看评论,“你看看,说什么的都有,他们根本不信你的解释。” 邱山眼睛垂着,看见屏幕上一句:“邱某嘴真硬啊,中文大学真不查查他吗?后台是不是比嘴还硬啊?” 邱山盯着那条评论,起码愣了有一分钟。 然后他抬起那双通红的眼睛,咬着牙说:“没抄袭就是没抄袭,我死也不会承认我没做过的事。” 说完,邱山捡起地上的教案离开了办公室。 -------------------- 第33章 -只有当镰刀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什么叫做痛。 桌上的咖啡一点点变冷,邱山端起来抿了一口。 苦涩的味道顺着舌尖蔓延到喉管,邱山觉得自己的口味被周川养叼了,否则怎么会这点苦都忍受不了。 第62章 太苦了,苦到邱山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那天从系主任那离开后,邱山直接回了家。 一路上手机就没消停过,电话一个接一个的进来,邱山不想回应,不愿意再听到让他道歉之类的话。 家门口有个人等在那,是接到尹昌茂消息过来找邱山的袁韬。 “我都听老师说了,现在网上热度越来越高,学校那边的态度是不想闹大。”袁韬说。 邱山开门的动作一顿,转过头:“你也觉得我应该去道歉?承认一件我没做过的事?” 邱山当时的眼神太冷了,袁韬从没见过他这样,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邱山把门打开,不理会袁韬走进去,袁韬跟着他回家:“青教平台那边怎么说?有考虑把视频课下架吗?” “没有。”邱山冷冷地说,弯腰把鞋换了,“举报结果还没出,抄袭鉴定也需要时间,没有定论之前平台不会做别的处理。” “那就放任这件事一直发酵?” 邱山整个人往沙发上一躺,单手挡住眼睛:“青教平台下不下架有区别吗,网上盗版视频满天飞,早传的人尽皆知了。” 青教平台本是向学生开放的平台,大部分课程都是免费,经常有人将平台上的视频课往外站搬运,一旦视频流露到外面,那受众群体就不再是学生了。 “如果我们不道歉,学校那边还有别的处理意见吗?” 邱山不确定学校的态度,文学创作上的抄袭鉴定做起来费时费力,特别是像邱山这种视频课和纸质书的鉴定,首先它们不可能每句话都一一对应上,其次二者的行文脉络、逻辑关系、整体走向是否构成雷同,这些都需要精读后再做分析。可即便有人愿意花这个时间去做鉴定,证明邱山没有抄袭,现实中又有多少人愿意相信这份鉴定的可靠性,多少人肯相信邱山是清白的? 一旦人们先入为主,再想改变就难了。何况改口就意味着今天对邱山的种种攻击都是错的,谁又能够在言语不需负责的年代里,坦然承认自己对他人的指控有失偏颇呢?那些说邱山死鸭子嘴硬的网民,又何尝不是嘴硬的坚持自己的看法并丝毫不曾对他人感到愧疚。 邱山陷入了长久地沉默。 袁韬叹了口气,安慰地拍了拍邱山的肩膀,下楼去给他买点吃的。 邱山这几天心情不好,胃口也不佳,袁韬在楼下打包两份鲜虾馄饨。再回去的时候,邱山没在沙发上躺着了,有敲击键盘的声音从卧室传来。 “邱山?”袁韬寻声去找,看见邱山抱着电脑坐在床上,很专注地在写东西。他喊了邱山一声,邱山没答应,于是走到床边,弯腰看了看他的电脑屏幕,“你在写什么……” 话没说完袁韬就顿住,他发现邱山正在修改《细说李白》的课件和备课教案。 袁韬抬手挡了一下电脑屏幕:“你做什么?” 邱山头也不抬拿开他的手:“改课件。” “我当然知道你在改课件。”袁韬看上去也有点急了,“我是问你现在改课件做什么?” “改课件,然后重新录制课程。”邱山面不改色道。 “你疯了?”袁韬直接合上邱山的电脑,把他电脑往桌上一放,不让他改,“邱山,网上那些人说了什么你不是不知道,你现在要是都改了,以后更说不清了!” 邱山从床上下来,一言不发要去拿电脑,袁韬挡在前面拦着他:“邱山!你别冲动!” “你让开!”邱山使劲去推袁韬,可袁韬就跟一堵墙一样拦在他面前,无论他怎么推都推不动,“你到底要怎么样!” 邱山朝袁韬吼了一声,他紧握着拳头站在袁韬对面,浑身绷紧,不停地喘着粗气。 “邱山,你冷静一点,听我说。”袁韬尽力安抚邱山的情绪,“你对这门课倾注多少心血我和老师都看在眼里,我们知道你很委屈,这事摊谁身上都委屈,但你真别冲动,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好吗?” “还有什么办法?等到看的人越来越多,给我泼脏水的人越来越多?还是我要眼睁睁看着,我的名字后面永远打上‘抄袭’的标签,我的作品后面永远要跟着另一个人的作品?哪怕你信我,老师信我,我也信我,然后呢,就能改变别人眼里的我吗?!从此以后我的名字就是耻辱,这门课就是我的罪证,他们替天行道,那我呢!我做的这些是什么!我教书育人是为了什么!” 邱山的气息异常急促,连声线都不稳,最后一句都是喊出来的。 袁韬看着邱山,愣了一下,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场无解的死局。从《细说李白》问世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邱山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从《细说李白》备稿到成型,再到课件准备,录制成视频课程,前前后后差不多花了邱山三年的时间。三年,邱山除了上课,全身心都扑在这上面,他忘不了最终定稿时的喜悦,不是对持久战结束的解脱,而是对自己钟爱的作品即将面世的憧憬。 三年,一句抄袭全盘否定,努力成泡影,好像这三年的付出都是笑话。 邱山无法接受这一切。 那天开始,他除了上课就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断绝了一切社交。他买了一本《李白的魔性人生》,在家里细读、精读,做了一版和《细说李白》的详细对比。同时,他把所有网友质疑他抄袭的部分一一摘出,做了各种意义上的,无谓的修改。 第63章 三个月后,《细说李白》的修订版重新录制发布。与此同时,邱山也在社交平台上一并发布了《细说李白》和《李白的魔性人生》的对比图,并详细列明《细说李白》所有的参考文献和书籍,还向大众剖白自己做这门课程的所有心路历程。 一份声明,一份十二张长图的对比和记述,是邱山对抄袭指控的第二次郑重回应。 然而,大众依然不买他的账。 修改过的视频课从青教平台流至社群网络,从学生到网民,他们又一次将炮口对准了邱山。 “邱某到底在干嘛啊?原本的课挺有意思的,怎么还越改越烂了?” “对邱山下头!原本还站他没抄,真没抄怎么全改了啊!” “哈哈我就说他肯定是抄袭狗,现在心虚了,把以前的课全改了,而且还改的狗屁不通!他讲的是李白?不看标题我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没看过邱山课的同学可以不用浪费时间了,这人师德败坏,而且死鸭子嘴硬,一人血书求中文大学赶紧把他开了!” 邱山滚动鼠标往下翻评论,越看越想笑,也越看越恶心。 他确实做了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为什么没有意义? 因为李白从生到死,他的人生轨迹,他在某个年龄阶段发生了什么事,心绪有怎样的变化,由此写了怎样的诗歌,都是历史中无法更改的事实。 邱山能怎么改?他根本改不了什么。可好笑的是,网上那一张张嘴振振有词,说他心虚,说他嘴硬,说把李白改的灵气全无,说这课就是垃圾。 邱山一直都明白,也清楚,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眼里看到的只是自己想看的东西,不用负责任的话就伤害不了别人,所以也不需要对此有什么负罪感。 网友给他安了罪名,他只需要安静的接受审判,在网民的口诛笔伐中承认自己的罪行,然后被网络判官判处无期徒刑,永远的消失在这个世界。只有这样,他们心中的怒火才能平息,他们眼中的正义才得到伸张,他们的公道才能一直延续下去。 可邱山的公道又该由谁来给? 最最让邱山感到恶心的是,网友用自己的主观判断去否定邱山,他为自己发声是嘴硬,他的长篇对比没人去看,他掏心掏肺写的那些心路历程是心虚是卖惨。 邱山的目光落在屏幕上—— “《细说李白》冲着李白去看的,结果……简直和《李白的魔性人生》一模一样了,最好玩的是,邱姓老师发了12宫格声明外加两篇特别声明以此强调没有借鉴没有抄袭没有关系,看呆我。” 那些戏谑的、夸张的、震惊的,不加丝毫掩饰的讽刺和挖苦,让邱山所有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每天难以入睡,睁眼闭眼都在思考该如何去证明一件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该怎么证明,我的东西真的是我的东西,这大概是邱山这辈子都无法想通的事情。 更让邱山想不通的是,他的解释都成为别人抨击他的理由,好像他就该做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邱山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 这种恶心让他无法直视自己费尽心血录制而成的《细说李白》,他想到这门课,想到那一页页手稿,甚至是想到李白这个人,都无法克制的感到厌恶和生理性反胃。 邱山真去厕所吐了一场,回来以后就把手稿和课件藏入衣柜深处。他不能看,不能想,这个曾经他最爱的“孩子”,成为他不能触碰的痛恨。 他打开社交软件,用一种痛恨的语气发布了最后一条动态:“已经产生生理性厌恶,随便吧,以后也不教书了。” 发完,他卸载了社交软件。 第二天,邱山把早已拟好的辞职报告交到了中文大学教导处。 -------------------- 第34章 邱山这一趟来去匆匆,称得上仓促,但有尹昌茂和袁韬在中间牵线,《诗词里的故人》节目组和邱山当面聊过后,双方很快就决定合作。 尹昌茂很看重这次的项目,准确的说是他很看重邱山。昨天邱山从他家离开后他就给南大中文系主任打了电话,俩人在电话里聊了半个多小时,后来尹昌茂和节目组负责人一起跟南大校方开了个会,南大那边也觉得节目很有意义,愿意加急审批邱山的借调程序。不出意外的话,开学前邱山就能跟电视台这边把合同签了,节目的筹划也可以开始。 事情基本谈妥,邱山不打算在海城久留,第二天晚些时候就坐上了回南城的高铁,连晚饭都没吃就回去了。 袁韬还想留邱山几天,邱山跟他说以后见面机会很多,不差这一时。 当时袁韬欲言又止地看着邱山,他大概知道邱山突然来海城的原因,但一直没有挑明,此刻听说邱山要走,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 他把邱山拉到一边,话还没说先点了一支烟,吐着烟说:“周川还在你那?” 俩人面对面站在楼梯间,这儿安静又昏暗,被袁韬这么一问,邱山无可避免地回忆起那个让他落荒而逃的吻。 “走了。”邱山说。 袁韬连着烟雾一起送出一口气,肩膀没那么绷着了:“他找到地方住了?” “不知道。”邱山侧过身,不让袁韬看着脸,“没问。” 袁韬弹了下烟灰:“哦,那就别管了。” 第64章 这话听着冷漠,但却是最优的解决办法。对于不可能的人和没有结果的事,最好就是不给他留任何希望,袁韬是在提醒邱山,但他不知道的是,关于这件事,邱山比他想象中应对的还要好。 “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袁韬不太愿意想这事,讲的有点困难,眉头皱着,看上去难以启齿,“比方说,他纠缠……” “没有。”邱山没等袁韬说完就打断了他,“我会处理好,你别多想。” 袁韬看了看邱山,没再往下说了。他抽完烟把邱山送进站,俩人互相道了别,时间一到列车开启,邱山闭着眼靠在座位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南城九点多了,邱山直接打车回了家。城市的夜晚拢着灯影,邱山走在小区里,住户家里的光将路面照得很亮,他无意识抱起了胳膊,突然感觉有点冷。 家里几天前还有人气儿,一张沙发两个人,说出的每句话都有回应,现在安静的喘口气都觉得声音大了。 邱山按开客厅的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火锅听到动静从房里出来,围着邱山绕了好几圈。 邱山蹲下来摸了摸它,火锅扒着邱山的腿,昂着头闻他的味道。邱山以为它饿了,其实不是,周川走前给火锅倒了足够的猫粮,现在还没吃完。火锅就是想跟邱山玩,但邱山觉得累,可能是几小时内跋涉两座城市,他整个人都提不起什么劲。 就这么在门口磨蹭了一会,邱山准备起身去收拾行李。这时,一门之隔的过道里传来窸窣的动静,紧接着是钥匙插/入锁芯的声响。 邱山微微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自己家大门就打开了。 门开后,家里亮堂的光让来人也愣住。周川错愕地看着蹲在地上的邱山,一时间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上次在这个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俩人都没忘,这场猝不及防的见面瞬间将他们拉回那天。 “我……”周川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毕竟深夜来访的人是他。于是,周川摸了摸口袋,苍白地解释,“我不知道你回来,我的u盘忘记带走了,过来取一下。” 俩人从那天起就断了联系,邱山的动向,周川当然不可能知道。 邱山放开火锅站了起来,火锅真的很喜欢周川,一脱手就扑到周川身上,摇着尾巴咬他的裤子。 邱山让开路。 周川沉默地换了鞋,目光落在门口的包,明白邱山大概是刚刚才回来。他快速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回落下的u盘,前后没超过两分钟。 再回到玄关处,邱山还靠在那儿,顶上的光打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冷淡。 周川走过来,他的身心都控制不住的向邱山靠拢,但找不到任何留下的理由:“那我先走了。” 他把在地毯下藏着的钥匙交给邱山:“你回来正好,钥匙收好,我总担心家里会不会进小偷。” 说着,周川笑了一下。那笑容很牵强,想装作若无其事但是失败了,所以看上去有些可怜。 邱山伸手去接钥匙,俩人的手指一触即分。 “手怎么了?”邱山低着眉,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周川看了眼自己的手背,那天的烫伤还没好,水泡挑破后也没怎么管,就这么敞着,皱了一块难看的皮:“没事,烫了一下。” 邱山点点头:“照顾好自己。” 周川又笑了一下,邱山的拒绝渗透在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肢体动作里,周川越是看得懂,越是要强迫自己接受。 他没再说什么,也没有逗留,识相地离开了邱山的家。 周川从出现到离开全程不过五分钟,这个家很快又恢复到冷清、没有热乎气儿的样子。 邱山把自己摔在沙发上,火锅似乎是感知到主人的情绪,跟过来蜷在邱山头顶。邱山交叠手臂压在眼睛上,眼前不受控地重复着周川最后的笑容,想到心里都胀满了,拧巴着透着丝丝缕缕的酸。 邱山的生活似乎回归到了平静,周川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却没能从他的梦里走开。 没过多久,邱山的借调程序办下来了,他又去了一趟海城,跟电视台签了合同,同时把在海城落脚的房子也定了下来。 又过了几天学校开学了,邱山一方面要兼顾学校的课程,另一方面要配合电视台完成节目筹备,里里外外忙的不可开交,觉根本不够睡,还没半个月人就瘦了不少。 邱山通常买周三下午五点的票去海城,到那边时间不算晚,休息一夜第二天进电视台。这周三他上完课,提着包要去火车站赶车,刚下楼,差点迎面跟个人撞上。 邱山往后倒了两步,才看清对方是周川。 南城大学校园很大,同专业不同班的人都不一定能经常遇见,邱山和周川更不用说了。曾有一个学期,周川偶遇邱山的次数屈指可数,像是老天从中作梗,想要借此考验周川对邱山是否情深不改。 那天过后俩人就没了联系,算算时间,过去快两个月了,从冬入春,再见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周川和邱山都愣了一下,是邱山先开了口:“下午有课?” “没有。”周川反应过来,慢慢收走脸上的愕然,说道,“找辅导员交毕业生登记表,他在四楼上课。” 还有两个月周川就要毕业了,他这段时间不怎么在学校,一直跟着曹清芳待在研究所,有事才会回来一下,交完东西马上就要走。 第65章 话讲完,俩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他们在一起很少会觉得尴尬,即便他们之间差了十岁,安静着不说话的时候也很多,但周川从没觉得不自在,这是第一次,周川对眼前的沉默感到无所适从。 他捏紧了手中的纸,看了看邱山:“你是去哪?” 邱山回答说:“海城。” 周川对邱山的动向一无所知:“出差?” “嗯。”邱山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 周川明白他的意思,很识相地说:“那不打扰了,一路平安。” 邱山微微一顿,想昂首去看周川,下巴才抬起一点又收了回去。这个动作有点生硬,但邱山没什么表情,所以也不显得突兀。 周川给他让了条路出来,邱山就擦着周川的肩离开了。 周川没有立刻上楼,而是靠在墙上,偏过头,一直看着邱山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无所适从是从何而来,不外乎是心想往一个地方走,身体却不得不往另一个方向走。 周川拿出手机,熟练地翻出邱山不用很久的社交账号,匿名给他发了一条私信。 邱山坐在出租车里,手机锁屏界面显示十分钟前有一条消息推送进来。 那天登录了社交账号之后他就没有退出,这几年偶尔有学生或网友私信给他,说一些加油鼓励的话,邱山没有及时看到,时隔多年似乎也没什么回复的意义。 刚出事的几年常有学生留言说相信他,后来渐渐少了,邱山以为自己早已被忘记,没想到有人直到现在还会给他留言。 匿名账号,网名是一串乱码,头像也没有。对方大概在两个月前开始给邱山留言,隔几天就会给邱山发一条私信,内容却千篇一律,鼓励的口吻说:“邱老师今天也要开心。” 邱山点进推送,以为今天的留言也是一句开心,但界面打开,只看见了三个字:“向前走。” -------------------- 第35章 晚上十点,邱山校订完最后一份稿件,身体往椅背上一靠伸了个懒腰。 大会议室里一张桌子围了一圈人,见他动了纷纷抬起头。项目助理离邱山最近,朝他电脑凑了个头:“邱老师搞完了?” “嗯。”邱山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口水,“我这边差不多结束了。” 在会议室里的基本都是《诗词里的故人》节目的核心成员,每周邱山过来的时候,节目组都会定个会议室,节目筹备初期肯定有很多讨论,把整组人聚在一起方便交流,也是为了提高效率。 电视台给下了命令,六月底节目必须要开始第一期录制,这样才能确保在农历春节前上架播出。时间紧任务重,这种总台出品的s级项目质量要求非常高,任何一点专业上的错误都不容许发生,邱山作为文学顾问压力自然很大,每一期稿件都要看不下五遍,确保万无一失才把终稿交给导演组。 他不看完,在座的谁也不敢说要走,以防有问题当场就要修改。 “不好意思,耽误大家时间了。”邱山抱歉地笑了笑。 邱山因为学校有课,不得不把时间往周末压,整个制作组都陪着他一块加班,他实在是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啊?那不得表示表示。”导演收到邮件就把电脑给关了,收拾东西要走,“楼下吃夜宵,谁也别跑啊,邱老师买单。” 制作组从上到下都是好相处的人,工作氛围融洽轻松,邱山跟他们待在一起很舒服。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电脑盖合上装进包里:“好,楼下烧烤,今晚我做东。” 天还没热起来,楼下烧烤店人不多,制作组加起来十几号人,坐了三张桌子,瞬间小店铺就热热闹闹,处处是人了。 邱山穿着制作组的文化衫,脖子上挂着电视台的通行证,往那一坐就像刚下晚自习的大学生。 导演问起邱山的年龄:“邱老师今年有三十吗?” “我再过俩月就三十三了。”邱山笑着说,一扳子开了啤酒盖,给导演先把酒满上。 “年轻有为啊。”导演跟总编互相看了一眼,“陈编昨儿还跟我猜呢,说邱老师顶多三十。” 陈编说:“后来我算了算年纪,想着你跟袁韬是师兄弟,怎么的也不至于比他小太多哈哈。” 邱山给一桌人倒了酒:“师兄只大我两岁,但是我看着比他年轻,刚工作那年我和师兄一起去参加研讨会,人家都以为他是我老师。” 一句话说的一桌人都笑了,小助理掩着嘴跟边上人偷乐,嘀嘀咕咕说:“邱老师挺能聊,我看他平时好严肃,都不敢跟他开玩笑。” 邱山这段时间确实太紧绷了,南大的老师听说邱山在总台的节目担任顾问都很羡慕他,但这个决定做起来有多难只有邱山自己知道。也正因为难,所以邱山比任何时候都要谨慎,这些好不容易才重新建立起的勇气和信心,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够格拥有。 这顿夜宵吃的很开心,邱山多喝了几杯酒,话也比平时多了不少。结完账,小助理提议大家在门口拍张合照,邱山被导演和总编哄笑着挤到中间,笑的明媚好看。 吃完饭,邱山步行回到住的地方。 为了方便出行,他就住在电视台附近,每天下班步行回家只要十来分钟。 到家已经过了零点,邱山洗了个澡,酒劲上头后整个人都很亢奋,他把电脑打开继续工作,效率出奇的高,忙完一看时间快两点了。邱山拿上手机往床上一躺,看见小助理凌晨的时候在朋友圈发了个晚上聚餐的照片,他给对方点了个赞,然后关了手机睡觉了。 第66章 第二天是周日,邱山下午回南城,小助理开车送他去火车站。 路上,小助理跟邱山得瑟:“邱老师,昨天发了你照片,朋友圈炸出来好多小迷妹。” 邱山正在看下周的教学安排,闻言笑了声:“我吗?” “对啊。”小助理说,“我还有同学上过你的课呢。” 邱山把手机收起来:“高中同学?” 小助理点点头:“去年毕业,汉语言01班的张慧,你有印象吗?” “张慧啊。”邱山说,“我记得她,很活泼的小姑娘,她考了中文大学的研究生,没想到你们竟然是同学。” “我俩是室友呢。”小助理说,“她可喜欢你了,看到我朋友圈就给我打电话了,让我再给她偷着拍几张。” “那不行啊。”邱山笑着说,“可不能偷拍。” 邱山笑着讲了句拒绝的话,小助理也是懂分寸的人,后来就没再提这事,一路给邱山平安送到车站,约定好下周再来接他。 邱山到南城后先回了趟家,然后开车去了趟离家不远的医院。 半下午天敞亮着,医院门口郑涵提了个猫笼等在那里。 老远郑涵看见他的车,朝邱山挥了挥手,邱山把车停她身边,拎起从海城带回的特产下了车。 俩人在医院门口一手交货一手交猫,郑涵张开口袋看了看:“买了啥?” “燕窝。”邱山说,“感谢你帮我照顾火锅。” 邱山这段时间频繁要往海城跑,一周四天要把火锅单独扔家里,他不放心,所以每次走前就把猫送给郑涵,请她帮忙照顾。 “那么客气干嘛,你还天天让我蹭车呢。” 俩人的恋情瓜就是从蹭车开始的,其实都是乌龙。 郑涵的父亲去年生了场大病,需要做手术。术后,郑涵的父亲恢复的不是很好,也就一直没能从医院离开。郑涵的母亲白天在这里照顾,晚上郑涵下班就过来换她,也是一次偶然得知邱山家离医院不远,所以郑涵才厚着脸皮蹭他的车过来医院。 年前郑涵的父亲又做了第二次手术,这次手术结果很好,老人家终于出了院。今天郑涵正好来医院给她爸拿药,知道邱山从这走,顺便把火锅带来还给他。 “我后面还要经常麻烦你。”邱山说,“下次你就别跑了,我去你家接火锅。” 郑涵可不跟邱山客气:“那当然了,我帮你养猫,你还让我送上门啊。” 邱山给她逗笑了:“去哪?送你回去?” “谢了,一会我男朋友来接我。”郑涵皮笑肉不笑地跟他摆手,赶邱山走,“你赶紧走吧,我可不想校内校外都跟你传绯闻。” “好。”邱山无奈地摇摇头,上车系好安全带,“我走了啊,拜拜。” 郑涵提着一袋燕窝目送他离开,男朋友还没到,她无聊地滑着手机。 南大的论坛一如既往的热闹,外语系美女老师跟学生一样爱看论坛八卦,她点进去又看到自己跟邱山那条热帖,糟心地打了个哈欠。 实时热门里滚动着学生的回复,郑涵哈欠打一半停在那,嘴还张着,手已经按在了一条跳出来的评论上,不让它往下滚。 “到底是谁还在拉郎邱山跟郑老师,品德败坏的抄袭狗哪里配得上外语系女王啊!” · 明天是预答辩,周川在修改自己的毕业设计。 大学这四年周川参与了不少科研项目,他的毕业设计也是源于前期科研项目的研究结果,写起来不费事。就是曹清芳实在太忙了,直到昨天晚上才把修改意见发给他,周川都怀疑要不是自己着急又去催了一次,曹清芳都忘了要帮他改毕业设计的事了。 周川在桌子前面坐了一整天,一整天没挪窝,研究所的单人宿舍有个好处就是安静,而且连着研究所的内网查资料很方便,省的他往图书馆跑了。 终于改完,周川把论文打包发给辅导员一份,然后连上打印机打了四份出来,自己留一份,另外三份明天预答辩的时候交给答辩老师。 忙完这些才想起来一天没吃东西,肚子饿得很,他低眉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这个点食堂也没饭了。 周川在枕头边上摸到手机,打算点个外卖。 为防有人打扰,周川的手机设置了静音,点开才看到宿舍群聊99+,赵青青几个人炸了锅似的,他刚把铃声打开,手机就“叮咚叮咚”连着响了七/八声。 男生宿舍都这么热闹,周川靠在床架子上,先到群里看看他们在聊什么。 一键回到最开始的那条聊天记录,是小齐在群里发了个帖子,正是论坛里邱山和郑涵恋情八卦帖。田宇还在群里@了周川,说:“你公然在群里传播邱老师恋情帖,考虑过川儿的感受吗?@周川” 小齐回复:“什么啊,你们快进去看,论坛都炸了锅了。” 周川眉头一紧,立刻点进链接。 屏幕迅速跳转,首先弹出来的是一张合影。 合影中,十多个人站在海城电视台门口,每个人都穿着印有“诗词里的故人”字样的白色文化衫,胸口挂着海城电视台的工卡,而邱山站在正中间,笑得非常开心。 发帖人是今天一点多在论坛的跟帖里回的这张照片,并发文说:“直击在海城电视台录节目邱老师吼!” 邱山的名字在南大并不陌生,即便没上过他的课,学生们多多少少都听过他的名字。这张照片下的回复起初还很正常,都是在说邱山帅的,另外就是议论他怎么跑去海城电视台录节目了。 第67章 可不知从哪一条留言开始,评论区渐渐变了味。 有人跟帖问:“上节目了?邱山是仰卧起坐了?” 很多人都没看懂这条留言是什么意思,有学生点进发帖人的个人主页,发现这人的资料里填的是海城中文大学。于是有人在下面回复:“中文大学的人怎么跑来南大论坛了?还在这阴阳怪气,好奇怪哦。” 对方回的也很快:“是你们南大人发帖带了‘中文系’tag才让我刷到的好不?而且我哪里有好奇怪,陈述事实而已,不会南大的学生到现在还不知道邱山是被中文大学开除的吧???” 此言一出立刻激起千层浪,距邱山当年那件事已经过去快六年,当年的大一新生都已毕业,即便是在中文大学,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不多了,何况是南大的学生。 凌晨正是年轻人互联网冲浪的时间,南大的学生看到这句立马炸了,第一反应当然是维护自己家老师,很快学生们就集结在帖子下,中文大学那边也不甘示弱,两边活力很足的吵了一夜,硬是把这个帖子顶上了论坛第一,并且由于不停有人在跟帖,实时里面的回复滚动不止,谁点进来都能看到两家在吵架。 周川看到的时候中文大学和南城大学已经吵了两轮了,而且中文大学还屠了南大的论坛,另开了数个帖子帮南大学生“科普”了邱山抄袭事件。 当年的课程视频、邱山的社交软件、以及邱山的回应全部被扒了出来。不仅如此,邱山以文学顾问的身份参与《诗词里的故人》节目录制的消息随着合影的曝光也不胫而走,时隔六年,“邱山”这个名字再次登上了社群网络的热门搜索。 -------------------- 第36章 清晨六点半,邱山刚洗漱完,放在客厅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来电人是袁韬,邱山看到屏幕时有些奇怪,不知袁韬这么早打电话给他是做什么。 他按下接通:“师兄?” 隔着听筒,袁韬的声音听起来异常低沉:“邱山,有人把当年的事翻出来发到网上,总台紧急叫停了《诗词里的故人》项目筹备,文学院正在和节目组交涉,你这周先不要过来了,在家里好好休息。” 袁韬的话讲的很明白,没有一句废话,也没一个多余的字,可他们组合在一起却让邱山久久无法理解。他像是听不懂般,问了一句:“什么?” 邱山的声音很好听,清润温和,少有这么嘶哑的时候。 袁韬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说道:“你不要怕,也别看手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别被那些声音影响。南大应该也接到总台通知了,估计一会会联系你,如果你觉得不舒服,这两天就请个假先别去上课了……” 袁韬话还没说完,又一通电话打了进来,邱山挪开听筒一看,果然是系主任。 邱山把袁韬的电话挂掉,接通了系主任的电话。 系主任才睡醒,声音听起来模模糊糊的,他比邱山本人还搞不清状况,电话接通就问了他一句:“什么情况啊邱山,电视台怎么说要解约?” 是啊,什么情况。 邱山也想问这个问题。 系主任在电话那头絮絮地说,邱山一边开免提,一边切出聊天界面,登上社交软件。 实时热搜里他的名字挂在首位,下面还跟了其他几个关联词条,诸如:“邱山诗词里的故人”、“邱山抄袭”、“邱山学术不端”、“邱山涂安”。 邱山看着那些字眼,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要说什么呢? 他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六年了,这些人还是不肯放过他。 为什么他想要重新开始,这些人还是不给他这个可能。 邱山随便点进一个词条,铺天盖地的谩骂声比六年前更甚。 -“邱山是想借《诗词里的故人》洗白吗?” -“总台用人之前不做背调吗?这种劣迹斑斑的人竟然还在媒体上活跃,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一个视频几千万点击量,很难想象邱山这样的人能传输什么样的价值观,抄袭吗?难道不会教坏小孩吗?” -“我没记错邱某六年前很有骨气说要离职退网,怎么现在又仰卧起坐?果然新媒体的红利什么人都想分一杯羹,只可惜他打错了算盘,没想到吧,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我们这群人在上网。” -“邱山是觉得互联网没有记忆吗?当年的龌龊事我可没忘!呸!竟然还在误人子弟,赶紧给我滚出南大!” -“邱山到底是什么来头,又能进中文大学又能进南城大学?当年我就觉得有人在保他,现在都混进总台栏目了,他背后到底是谁啊!” -“邱山一生黑!师德败坏的人的课一辈子不会听!总台要是坚持用邱山,就等着接举报吧!” “……” 邱山左手用力地抓着头发,越往下看越想笑。 洗白? 是了,他有罪,身上都是污点,所以需要靠一档积极的、正能量的、有口碑的节目为自己去污。互联网确实有记忆,六年前的人都忘不了,邱山又怎么能忘? 系主任的问题邱山一个都回答不了。 他松手掩面,捂着眼睛发笑。 系主任被他的态度搞到恼火,质问他:“你在笑什么?” “好笑啊。”邱山反问,“不好笑吗,啊?” 第68章 系主任生气地挂了他的电话,让邱山今天早上到系办喝茶。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邱山的电话一个接一个进来,微信也响个不停。 这些声音让邱山感到厌烦,也让他恶心,关掉手机还觉得不够,他掀起沙发垫把手机塞在下面才觉得舒心。做完这些邱山重新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走前还给火锅加满了猫粮,然后出发去了学校。 从家里去学校这一路,邱山看上去非常的冷静。 教师办公室按照院系,一层到七层分别是不同的系别,中文系在五楼,今天是学生预答辩的日子,系办统一安排在专业相应楼层的会议室,邱山到系办的时候才七点半,老师一个都没来,预答辩的学生倒是来了不少。 经过一夜发酵,邱山的大名早已冲出南大,学生们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楼梯口几个学生看到邱山上来,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也不打招呼,就这么直勾勾盯着他。 邱山目不斜视往前走,开了系办的门就再没出来过。 八点,系主任到场,没过多久教务处那边也来了两个人。 系办的大门深褐色,看上去厚重又压抑,门关上将世界切割成两端,没人知道邱山此刻正在经历什么。 物理系在四楼,就在中文系楼下。 周川手里卷着厚厚一沓毕业设计,他刚到学校,都没在四楼停,一口气跑到中文系这层。 楼梯口上站满了等待答辩的学生,看见周川小小的惊呼一声。 周川从人堆里挤过去,跑到大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没等里面回应就把门推开了。 办公室里好几个老师凑在一起说话,听见动静往门口看,靠门的一个老师说:“你哪个班的啊?答辩在1号2号会议室。” 周川喘息未平,跑了一脑门的汗:“不好意思老师,我想找邱山老师,他在吗?” “找邱老师?”围在一起的老师互相看了一眼,散开了,其中一人走过来,认出了周川,“是周川啊,你找邱老师什么事?他现在人不在,你要不先去参加答辩?” 周川看了眼邱山的工位,没看见他的包:“他来了吗?” “在系办开会呢。”那位老师说着看了下时间,“八点了,预答辩都开始了你还在这磨蹭,赶紧下去。有什么事晚点再说,邱老师一时半会出不来呢。” 周川擦了把滑到下巴的汗,出去了。 他经过系办,看见系办那扇紧闭的门,忽然无法控制的心慌。 周川是物理系第二个进行预答辩的学生,他下去的时候正好轮到他。 整个南大都知道物理系有个大神叫周川,大三下学期就预定了保研的名额,被国家物理大牛曹清芳点名收入门下。大学四年周川参加竞赛无数,获奖无数,手中科研成果远超同届学生。就是这么一个优秀的学生,在国家级竞赛前依然游刃有余,可今天,面对三名答辩老师,他竟然数次卡壳。 围观的同学交头接耳,说周川太紧张了。 老师也看出周川的不对,抬眼问他:“身体不舒服吗?” 周川摇摇头,用力合了下眼睛:“继续。” 与其他同学相比,周川的表现还是可圈可点,但与平时的周川相比,今天的他确实要差劲许多。作为物理专业难得一见的天才,老师对周川的期待值很高,这也意味着,他们对周川的容错率要比别人小很多。 预答辩结束了,从老师的表情来看,他们对周川的表现并不是特别满意。 早上答辩的有两组,a组和b组,一组八个人,每组俩小时,结束后当场宣布结果。 令人意外的是,a组挂掉的是周川。 当教授念出周川名字的时候,会议室里引起不小的骚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非要从这组选个人出来,这个人也轮不到周川,可老师既然判周川挂,那一定有他们的理由。 周川这组的答辩负责人是物理系主任,他也没给周川留面子,当着大家面直接说:“周川,今天让你挂不是因为你课题做的不好,而是我们几个老师一致认为你在舒适区里待太久了,比其他同学都要浮躁。今天是给你提个醒,年轻人一定要沉下心,戒骄戒躁,特别是搞科研,世界太大了,你现在接触的物理学还只是冰山一角。” 不合格就是不合格,周川不给自己找理由,他今天的表现就是没达到及格线,没什么好说的。 周川接受了老师的意见,在预答辩结果栏里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周川人还没走出系办,辅导员和曹清芳的电话一道打进来。 他边上楼边听电话,先是被曹清芳教训了一通,接着又被辅导员教训了一通。 五楼人走了一半,系办的门还是关的。 周川靠在旁边墙上,对电话那头承诺:“我会好好准备正式答辩的,放心吧。” 挂了电话,周川略显颓唐地垂下手。 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有个女老师踩着高跟鞋走过来,到周川面前他才认出那人是郑涵。 外语系在六楼,郑涵手里拿了几张表格,看上去是来楼下办事的,她从那头过来,在系办门口停了一下,看了周川一眼:“答辩完了?” 周川点点头。 郑涵又问:“过了?” 第69章 周川摸了下鼻子:“挂了。” “哈,稀奇。”郑涵说,“让你邱老师知道指定说你。” 周川扯了扯嘴角,笑不太出来,现在的邱山大概不会再管他了。 郑涵看表情就知道这小子心情不佳,也不在伤口上撒盐了,换个话题说:“你看到论坛的帖子了?” 周川应了声。 “邱山都进去俩小时了。”郑涵叹口气,“上午校委也来人了,不知道是怎么个讲法。” 这事儿如果就是在学校内部传那还好说,冷处理都行,热度过去也就那么几天。可现在牵扯的人太多了,南大、中文大学、总台、还有涂安,网友直接把南城大学顶上了热搜,逼着学校一定要给个说法,那南大还能冷处理吗?不回应说包庇,回应又该怎么回?当年那事到最后就是不了了之,文学上的抄袭本就难以定义,再过十年、二十年都是这样,邱山这辈子不可能摘掉这个帽子,那南城大学呢?难道百年声誉都不要了,陪着他一起共沉沦吗? 校方最保险的做法就是跟当年的中文大学一样,弃了邱山。要么邱山识相点,像六年前那样自己走,要么校方下场,给笔赔偿金让邱山走人,可无论是哪种,邱山都无法再在南大待下去。 周川就是想到这一层,所以才在答辩现场不停地走神。 郑涵比周川年长,在学校待久了,心里对校方可能的处理方式也猜到几分,校委都惊动了,多半就是在谈辞退的事。现在网上热度那么高,留给校方回应的时间不多,拖得越久,对南大声誉越不利,引起的纷争会更多。 郑涵深吸一口气,也往墙上一靠,她放在口袋的手机响了一声,点开一看,是《诗词里的故人》节目组最新发布的声明,表示已同邱山解约,后续节目会重新选择文学顾问。 邱山人在系办到现在都没出来,节目组跟谁谈的解约?利益之下,为了明哲保身什么话都说得出来,都在想方设法将对自己的影响降到最小。 过道里都是中文系的学生,也密切关注着这件事,新闻一出来,他们立刻传开,女生跟女生围在一起说小话,角落里还有几个男生推推搡搡在笑,你一句我一句说着:“靠,总台声明都出了,邱老师抄袭那事铁锤了!” “真没想到邱老师是这种人啊,我以为他是才子呢,平时看着道貌岸然的,竟然真抄袭。” 周川才听这么两句就站不住,皱着眉往前走了一步。 郑涵眼疾手快拉住他。 那俩男生还不消停。 “不过你说他是不是有后台?否则怎么就能把这事一压压六年,整个南大都蒙在鼓里。一毕业就进中文大学,跳个槽就能进南大,说去总台就去总台,学校还那么干脆放人,他上面那人得多牛掰啊。” “不好说,我看了扒帖,邱老师有个同门师兄在国家文学院,谁知道有没有什么私下往来。人都说娱乐圈乱的要死,我看文学圈也好不到哪去,而且你看到那个帖子没,邱老师还有个在坐牢的爸……” “啥?坐牢!他政/审咋过的啊?” “所以我说啊!他有后台!这种事都能给他摆平!你看这个帖子,说邱山他爸是蓄意伤害、诈骗、勒索,数罪并罚判的刑。” “卧槽,又诈骗又勒索,这不妥妥的有其父必有其子吗……” 周川实在听不下去,一扬手甩开郑涵。 郑涵追在他身后:“周川!你别冲动!” “我觉得邱老师跟他那师兄关系也不清不楚的,你看邱老师三十多了还不结婚,长得文文弱弱的,说不定他是ga……” 男生话音未落,忽然面前一道黑影闪过,接着自己就被人提着衣领拽了起来。 周川狠狠一拳砸过去,男生惨叫一声倒地。 周川双目赤红,把人按在地上,旁边那男生慌了神过来扯他,也被周川揍了一拳。 “周川!”郑涵抱着周川一只胳膊,但她力气小,根本拉不住周川,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川又往那学生身上招呼了几拳。 办公室老师还有在会议室答辩的学生全跑出来了,走廊里围的密不透风。 混乱之下,没人注意到系办那扇关了几个小时的门打开了。正处在舆论中心的邱山冷白的一张脸,疾步走到周川身后,一把搂住他的腰。 “放开我!”周川彻底上头了,抓着腰间的手往下扯,“我让你放开我!” “周川!”邱山大喊一声,两手用力把周川往后一带。 周川硬是被邱山拦着腰转了个方向,只能恶狠狠地回头瞪视着男生。 隔壁是间空会议室,邱山几乎是用塞的把周川塞了进去,然后摔上门,把周川连着往后推了好几步,冲他喊了声:“你闹够了没有!” 周川认出邱山来了,他情绪上脑,不停喘着粗气。 这一刻,被邱山拒绝的不甘,见不到人的想念,永远打不通的电话和没有人回应的短信,所有压抑着的情绪竞相迸发。 周川一把把手机摔在地上:“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他质问邱山,红着一双眼睛,疯子一样质问他:“我早上给你打了十几个电话你为什么不接!” 走廊上吵吵嚷嚷,系主任和教导处都在这层,一出门就看到学生打架,情节十分恶劣。 有人在外面拍会议室的门,周川都听不见,他只知道自己快要被邱山的冷漠和无视逼疯了。 第70章 “他们凭什么那么说你!”周川既疯狂又委屈,愤怒中一串眼泪顺着脸颊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他们根本都不了解你,凭什么那么说你!凭什么!” 周川指着门,发现自己除了无能的暴怒帮不了邱山任何。 然而下一刻,邱山朝他走过来,抓住他失控颤抖的手,吻上他被泪浸湿的苦涩的嘴唇。 -------------------- 第37章 会议室门锁被钥匙拧动,邱山放开周川。 门开了,系主任撸着袖子闯进来:“你们关着门在里面干嘛!周川呢!” 系主任推开邱山,气的脸都红了:“正好你们系主任今天也在,都跟我到办公室去讲清楚!” 周川是在文学系办公室门口打的人,被打的学生已经送去校医院了,走的时候鼻子流着血,牙不知道有没有掉,反正脸上颜色挺丰富。 刚才走廊上的人都看见了是周川单方面动的手,就算没人看见,过道的监控也都拍到了,确实是周川先动手在先,这点周川也承认。 物理系主任听说楼上出了事,答辩现场都交给别人看了,赶紧上了楼。一上来看见周川在这,整个人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一时不知是他把人给打了,还是人把他给打了。 文学系主任忍着火气跟物理系主任讲了遍来龙去脉,讲到最后又冒起火,拍着桌子发怒:“校委就在这开会,你们家周川倒好,偏挑校委在的时候给我惹事!老杨,今天这事你务必要给我解决掉!” 杨主任早上刚跟周川打过招呼,劝他戒骄戒躁,年轻人要沉得住气,前后有没有半小时,这小子转头就把人中文系学生给揍了,他能不生气吗? 杨主任把周川拉到边上,掐腰皱着眉:“为什么打架?” 周川抿着嘴,一言不发地盯着邱山看,在别人眼里这就是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 “你这什么态度?想挨处分是吗?”杨主任拽了周川一下,语气严厉起来,“赶紧交代了!” “我没什么好交代的。”周川还是看着邱山,“人是我打的,我认,要处分要开除随便。” “周川。”邱山皱眉走了过来,站在周川和杨主任中间,“这件事是我的责任,晚点学生家长到了直接联系我,有任何责任和处罚我来担。” 周川抓住邱山的胳膊:“这事跟你没关系。” 中文系主任也叫唤起来:“邱山你还嫌自己事不够多是吧!什么都你担着,你有多大本事担这么多事!” “行了别吵了。”郑涵从头看到尾,把事情经过还原了一下,“就是这样,但不管怎么说,周川动手有错。邱山你也别抢着给他担责,二十多的大小伙没那么脆弱,让他吃点亏长长记性,以后就知道不能这么冲动了。” 虽说被打的男生嘴碎在先,但周川动了手,这种事就是谁先动手谁理亏,杨主任当着人面狠批周川一顿,预答辩没过在前,打架在后,今天周川是甭想好过了。 一口气说了他快半小时,杨主任把周川赶回宿舍写检讨,然后跟中文系主任关上门商量怎么善后。 郑涵外语系还有事先走了,剩下邱山和周川,俩人沉默着走到楼下,邱山车钥匙抓在手上,问了周川一句:“回宿舍吗?” 周川摇摇头:“我住研究所。” 邱山应了声:“走吧,我送你过去。” 邱山按开了汽车门锁,车灯在青天白日里闪了两下,周川在后面抓住了邱山的胳膊,眉压得低低的叫了他一声:“邱山。” 最初的愤怒和委屈早已消散,在周川情绪最上脑的时候,邱山那个吻彻彻底底地抚平了他。记忆从那一刻起全部碎裂成片,周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人就已经站在办公楼下,身体无比坦诚地先于头脑行动,抓住了邱山。 邱山被迫停下脚步,他的手还搭在车把手上,人也没有完全转过来,只是微微侧过一点身体,沉默地等他开口。 “刚才……”周川舔了下嘴唇,拉着邱山的胳膊肘把他转过来一点,“你为什么……” 邱山没让邱山把他转过去,甚至没让周川把话说完,他抽开手,拉开车门:“上车吧。” 周川手心一空,原地怔愣两秒的间隙,邱山已经发动起了车子。 车窗玻璃从外看颜色很深,周川只能看到邱山模模糊糊的侧影,这让他感到冰冷,不像那个吻,滚烫的,带着灼烧的温度。 周川上了车,等他系好安全带,邱山一脚油门驶出了学校。 汽车平稳地行驶在路上,一时间车里没有人说话,周川的手抓在安全带上,似乎借由这个动作试图找回一些缺失的安全感。他的骨肉早已被多年的渴望折磨到干枯,现在那里附着着数不清的蚂蚁,它们一刻不停地啮咬着他的骨头,让周川疼,也让他痒。 中控台上的手机亮了起来,文学系张主任的电话打进来。 邱山看了一眼屏幕,抬手把电话滑掉了。 车厢再次安静下来,邱山降下一点车窗,风从窗缝间“呼”的一下灌进来。 这个狭小的地方似乎没有那么令人窒息了,邱山重新把窗户打上去,终于打破了沉默,他对周川说:“对不起。” 周川抓着安全带的手无意识收紧,他想,邱山为什么要和他道歉,又是在为哪一件事道歉。他发现自己并不能理解“对不起”三个字所有的含义,如同他不懂邱山为什么要吻他。 第71章 周川面朝邱山,想问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拿出一看,是杨主任的电话。 周川点击接听,电话刚通,杨主任就在那头问:“你和邱山在一起吗?” 周川看了邱山一眼:“是,我和邱老师在一起。” “你们在哪?” 周川说:“去研究所,邱老师送我过去。” “你们……”杨主任才讲两个字就停住,改口说,“你把电话给邱山,我有事跟他说。” 周川压紧听筒:“如果是打架的事,不用找邱老师。” 杨主任语气严厉:“周川,你打架的事我们会通知到你家长,但是现在我和张主任有事要找邱山,你把电话给他。” “我……” “给我吧。”邱山轻轻拍了下周川的肩膀,“我来说。” 周川皱着眉头。 邱山直接伸手把周川的手机拿了过来,听电话之前,他还刻意调小了音量。 周川就在邱山身边,完全听不见他们谈论的内容。 从表情来看,邱山全程没有什么变化,他的情绪也没有太大的起伏,偶尔简短的回应也是“嗯”、“我知道”之类的话。 大概过了两分钟,邱山把手机还给了周川。 “杨主任跟你说了什么?”周川问。 “没什么。”邱山拐过最后一个弯,把车停在研究所门口,“到了。” 他按下驻车键,打开双闪,并没有催促周川离开,但也不看周川。 邱山靠在椅背上,头偏向窗侧,远远的不知在看些什么,他静静地开口,不再像之前那么冷淡了,可也算不上热情。他回到了看周川只是看一个普通学生的角度,平静的、温和的决意,要给周川一个答案。 “周川,谢谢你对我的维护,也感谢你这几年的喜欢。”邱山说,“但是我没想过要接受一个男生,更没想过要接受自己的学生。你的人生还很长,不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了,不值得。” 这是周川第一次亲耳听到邱山的拒绝,发生在他们接吻的一个小时之后。周川心里残存的一点希望,摇摇欲坠着,在这一瞬间彻底坍塌。 “那你为什么……亲我?” 邱山没有犹豫太久,反问一句道:“知道刚刚杨主任找我做什么吗?” 周川没说话。 “我们在办公室被摄像头拍到了。”邱山陈述说。 周川猛地抬起头。 “网上的事你看到了,迫于社会和舆论压力,学校不得不做出一些选择。在你来之前,校方一直劝说我接受处理,同样的事情在几年前也发生过。”邱山看着马路那头,不带一点情绪起伏地说,“而我只能接受所有的处理结果,因为没有人能够证明我说的是真的,包括我自己。百口莫辩的感觉像梦魇一样时时刻刻环绕着我,从那扇门走出去的时候,我只想恶心那些恶心我的人。确实我今天冲动了,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周川尚未从他们被录像拍到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继而又被邱山的话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邱山,不死心的向他求证:“所以你……利用我?” 邱山闭上了眼睛:“对不起,辜负了你的喜欢。” 邱山的世界一片漆黑,听觉在此刻放大,他听到周川起伏的呼吸声,听到他呼吸中无法扼制的颤抖。最后的最后,他听到一声痛极的笑,那笑像回旋镖一样扎在邱山心上,让他几次无法喘息。 周川走了。 邱山终于睁开了眼睛,他从后视镜里看周川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紧攥着胸口那点布料,小心翼翼地呼吸着。 半小时后,邱山回到南大。 这次他没去文学系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教务处。 教务处办公室,文学系和物理系两位系主任都在,还有教务处主任和校党委的人,他们齐齐整整坐了两排,面无表情看着邱山一步步走进来,把教师证、校园卡、办公室钥匙一一拿出来放在桌上。 办公室的大屏投影循环播放着一段录像,温文尔雅的老师冲动地吻住他情绪失控的年轻学生。 邱山完整地看了一遍,然后说:“我走,周川留下。” -------------------- 第38章 距邱山被爆出参与总台节目录制不过两天,他所就职的南城大学火速针对此事做出回应,称已对邱山做出辞退处理。 此文一经发出,网络民众直呼大快人心。 盗窃别人灵感及作品的劣迹教师是青少年成长过程中必须拔除的毒瘤,这种人就该永远活在地狱之下,永世不得翻身。 处理决定发布的当天,南大官网也同步发出公告。邱山签完辞退书就直接离开了学校,从此和南大再无瓜葛。 袁韬给邱山打了十多个电话都没有人接,到了傍晚,邱山的手机号变成了空号。 袁韬放心不下,当即定了第二天一早的火车去了一趟南城,等他赶到邱山租住的地方,大门敞开,一个陌生男人正在里面打扫卫生。 袁韬敲了敲门,询问道:“您好,请问这个房子的住户在吗?” “你是谁?”对方放下扫把走过来。 袁韬说:“我是他的朋友。” “哦,你也是老师?”那人说,“邱老师搬走了,昨天连夜走的,房子已经退租了,我是这家的房东。” 第72章 袁韬面色一变:“他有说去哪里了吗?” “这我不太清楚,我跟邱老师也不熟。”房东说道,“他走得匆忙,很多东西都没有带走,你要不要进来看看哪些还有用?” 袁韬走了进去,这个房子和他上次来的时候没什么不同,邱山只带走了衣服和他的猫,那整柜的书籍、他的教案、电脑、喜欢的咖啡豆,全被留了下来。 书桌上放了一个厚重的、有些老旧的笔记本,袁韬将它拿起来,沉甸甸的重量是邱山曾经付出过的一颗真心。 “敬最可爱的人。”上面写着,“中文大学,邱山。” · 时间一晃而过,周川研二那年系里推荐他去英国交换一年,一年后,周川研究生毕业,当时他的工作重心不在国内,于是拿了毕业证又返回英国,加入某科研所继续纳米研究。 国外的纳米技术很成熟,从五纳米芯片到三纳米芯片的突破为光子芯片技术的应用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未来它将作用于医疗、通信、计算机传感等多个领域,在实现高速计算的同时降低能耗,真正意义上推动信息技术革命和数字经济发展。 周川在英国科研所工作一年之后,接到了导师曹清芳的电话,对方邀请他回国加入北城科学院三纳米芯片的量产项目。 目前国内的三纳米芯片尚未突破瓶颈,这个项目对国家安全至关重要,这也意味着我们不需要依赖国外的技术,实现三纳米芯片的自主研发和量产。 周川没有多少犹豫就答应了曹清芳的邀约,一个月后,他交接完手头上的事情,离开英国,十二小时的飞行,飞机落地中国云城。 云城九璜,位于祖国西部,一个国人看来不起眼的城市,却是国家科学院研究基地所在。 基地位置隐蔽,坐落于山林之间,没有门牌,整个基地没有任何“国家科学院”的字样,它甚至在地图上都没有存在的痕迹,却有着国内最顶级的安保系统和最尖端的人才。 曹清芳在云城机场接到了周川,二人搭乘基地专车来到九璜县。师徒俩有一年没见面,一见面寒暄不到两句就开始聊研究,曹清芳是个不折不扣的物理学大师,三句话不离实验,他现在已经不带学生了,连学校都不去了,专心搞纳米研究,在九璜待了有大半年,家都没回过。 由于很多研究涉密,基地是全封闭管理,研究人员一周只有周日半个下午允许自由外出,其余时间一律待在基地。 周川签完保密协议来到住处,这里的宿舍是类似公寓,面积不算大,一个小客厅,一间卧室外加一间书房,一个人住绰绰有余。 周川放下行李,舟车劳顿身上出了不少汗,他先洗了个澡换了件干净衣服,简单休整一下,然后就去了研发中心。 纳米组在研发中心顶层,进出都是虹膜识别,一级保密。曹清芳把周川带到基地就跑了,现在才出现,领着周川在纳米组转了一圈,带他认识认识人。 这里的研究员都是国内外名校毕业,有几个同事之前开研讨会的时候还互相打过照面,周川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话不多,看上去有点高冷。 “高冷”这个词几年前是绝对用不到周川身上的,可现在越跟周川相处越觉得他冷淡,好像总跟人保持着距离,不太爱跟人交心。 周川在工作的时候也不怎么说话,说话只捡重点说,别的废话一概不谈,跟他在一起共事压力很大,但效率也很高。 周川到基地已经三周了,平时就是研发中心和实验室两边跑,难得一周休息那一回,别的同事都约着去县城里走走逛逛,就他哪儿都不去,别人喊也喊不动他。 这周也是,上午工作结束后,同组的研究员椅子一推开始计划下午去哪儿玩,几个人围在一起讲的热火朝天,周川独自在电脑前看数据分析。 “周川,”成戈坐在周川对面的桌子上,喊了他一声,“你都来大半个月了,别宅了,下午跟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周川工作时习惯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这让他看起来生人勿近的气场更加浓郁。他手上打着字,镜片反射出蓝色的光,视线没从屏幕上移开:“我实验数据还没看完,下次吧。” “你每次都这么说。”成戈无语道,“实验数据我看了,没什么问题,你别找借口。” 成戈绕到周川边上,手搭着他肩膀:“我跟你说,九璜虽然是个小地方,但吃的特多,难得出去一趟,你别浪费机会啊。” 周川没说话,转过脸来半信半疑看着成戈。 “真的。你知道礼拜日吗?”成戈献宝一般,“九璜有一家咖啡店,不是我吹啊,味道跟礼拜日不相上下。尤其是他家招牌冰美式,简直绝了。” 礼拜日的正牌少爷就在面前听着,周川难得起了兴致,眉头一挑说:“这么厉害?” 成戈见他态度松动,伸手抢了他的鼠标,把电脑文件保存后,利落的关机拿人,直接把周川从座位上拽起来:“厉不厉害你试试就知道了。” 周川笑了笑,回宿舍换了件轻便的衣服跟着成戈他们出门了。 九璜是个不大的小城,如果不是工作调动,周川这辈子都不会来这里。 几个人开了一辆车到县里,周川坐在副驾,车窗开着,他靠在窗边,风把前额的碎发吹了起来,露出的脸是好看的,可因为没什么情绪而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第73章 车里说说笑笑,成戈开着车看了周川一眼,发觉他一路都没怎么说话,还当他睡了:“周川,你挺惜字如金啊。” 周川从鼻息间“哧”了一声,还是没讲话。 成戈说:“听着像在嘲讽我。” “没有。”周川把眼镜摘下来,捏了捏眉心,“我不爱说话。” “嘿,你赢了。”成戈找了个地方把车停下来,他们已经到县城了,后面得自己走路。他边解安全带边说,“对了,一会去喝咖啡,那咖啡店老板是个残疾人说不了话,咱都平常心对待啊,别盯着人看。” 几个人常往县城跑,也不是第一次去光顾咖啡店了,成戈这话是提醒周川,到时候别唐突了人家。 周川点点头。 前面是一条挺有西北民俗特色的长街,长街两边是些卖特产的商铺和饭馆。知道下午放假,周川他们午饭都没吃就出来了,等着吃县城这顿。 周川对九璜不太了解,平时也不跟着出来,到了这儿就听成戈的,他说吃哪家就吃哪家。 成戈博士毕业就来了九璜,至今有三年了,九璜哪好吃哪好喝他门清儿。照顾周川这个新人,成戈找了家极有特色的本地饭店,说保准周川吃了这顿,以后每周都乐意跟着一起出来了。 几人到店里坐下,点了菜,等菜的功夫成戈拍拍周川:“走,带你买咖啡去。” 说实话,周川对九璜并不是那么感兴趣。这家成戈口中能和礼拜日媲美的咖啡店也没那么吸引他,他甚至都不怎么爱喝咖啡,只是对“冰美式”几个字有些过敏,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成戈车上坐着了。 咖啡店和饭馆离得不远,走过去大概十分钟。不怎么起眼的小店,隐没在长街的尽头,门前一棵大树挡着,像是和世界分割,也像被世界孤立。 周川站在店外,发现这压根称不上是一家店面,只是在房子里开了一个窗口,窗台边架了一个巴掌大的小黑板,上面用白色粉笔写了一句英文:“life goes on.” 成戈脸凑到窗前,敲了敲玻璃窗:“有人不?” 屋里安安静静的,没人回应。 成戈又敲了敲,提高音量喊:“今天开门不?” 咖啡店的老板大概并不是专职做咖啡,店开的很随意,成戈说,来这里买咖啡要碰运气,老板很有可能外出不在。 周川的视线停在黑板上那句英文上,不知怎么的想起很多年前他在礼拜日打暑假工,那时他给自己起了一个花名叫做“周一”,有人问起他起名的原因,他回答说,因为life goes on,人要往前走。 “老板好像出去了。”成戈叹了口气,沮丧地说,“今天没口福咯,只能下个礼拜再碰运气。” 周川收回视线:“那走吧。” 成戈点点头:“那去前面买啤酒吧,这里的精酿也不错,你们喝,喝醉了我驮你们回去。” 俩人说着就要往回走,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响,像是杯子落地碎裂的声音。 周川转过身,在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玻璃碎在脚下,四年时光仿佛被碎片割裂成一块一块,轰然在周川面前破碎成齑粉。 邱山就站在他几步之遥的地方,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他相比,周川的表现似乎更加淡定,一瞬间的惊讶过后,他连眼波都没有多动一下。 曾经周川看邱山好像怎么也看不够,喜欢总会从眼睛里跑出来,现在不是了,他的眼神平平淡淡的,看上去不起什么波澜。 邱山在这样的眼神中感到无地自容,近乎是仓惶地蹲下去,用手去捡玻璃的碎片。 他的手明显在抖,周川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成戈高兴地往前跑了两步,也蹲下来:“哎呀!你在店里呢!我还以为又跑空了!” 邱山左手铺着一叠碎片,闻言抬头笑了一声。 成戈说:“你回来就好了,我要点几杯冰美式!” 邱山点点头,把碎片捏在手里站了起来。 成戈在旁边叨叨,说运气好,差点就跟冰美式错过了。 周川背后就有个垃圾桶,邱山走过去,周川往旁边让了一步。 碎片零零散散的从高处坠落,邱山手松开,掌心多了几道带血的划痕。 周川垂着眼睛,又抬起来。 只是邱山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猝不及防被一只微凉的手捉住了手腕。 邱山浑身一僵。 周川视线冰冷地扫过邱山的掌心,声音极沉:“破了。” 邱山艰难的将目光聚焦到周川脸上,徒劳地动了动唇。 周川放开手。 邱山什么都没说,安静的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 第39章 邱山把门开着,成戈跟着往里走了几步,见周川还在原地站着,回头招呼他:“进来坐会。” 墙上开启的窗户内有人影晃动,周川的位置刚好能看见邱山的侧影。四年了,邱山看起来和四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岁月无痕,它留在邱山身上的烙印不重,却让周川猝不及防被过去冲撞了一把,刻骨的爱消弭在每一个不见邱山的日子里,血肉风化之后,模糊了痛,可恨还是那么清晰。 周川走到屋里去,午后的阳光正好,房间被光影分割成狭小局促的两侧,左边放置着两组原木桌椅,右侧是一个吧台。 第74章 成戈从吧台上拿了一张卡片递给周川:“你喝啥?冰美式吗?” 卡片上的字是手写的,字迹工整好看,和周川记忆中的一样。周川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说道:“黑咖啡吧,我不喝冰美式。” 邱山背对着这边,正在清洗杯具,闻言动作微微一顿,淅沥沥的水珠顺着他指尖流落下来。 成戈说:“老板,三杯冰美式,一杯黑咖啡。带走哈,谢了。” 邱山点了点头,关上水龙头,用毛巾擦干净手,然后开始打咖啡。 咖啡机嗡嗡作响,成戈电话响了,是基地打来询问实验数据,他跑出去接电话。 小小房间里周川并没出声,但他的存在感似乎强大到令人无法忽视。周川打量着这个地方,也打量着邱山,他直白且肆无忌惮的用目光审视着邱山,让邱山如芒刺背。 四杯咖啡用不了多久就做好了,周川走过来,低着头扫码付款,声音还是发沉:“多少钱?” 他的手指触在屏上,等了一会没得到回答,于是抬头看了邱山一眼,重复道:“多少钱?” 邱山拿过一边的计算器按了起来,机械的女声报着冰冷的数字,周川在邱山公式化的动作中不悦地皱起了眉。 钱算好,邱山把计算器转过来给周川看。 周川在付款界面输入金额,冷冷地笑了一声:“四年不见,话都不会说了?” 邱山放在计算器上的手指误触了一个按钮,女声无情地播报道:“归零,归零,归零。” 周川付完钱,嘴角笑意不减,但眼底却是冷的。他用没有感情的眼神看向邱山,语气比冷冰冰的机器人声好不了多少:“还没问邱老师,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归零,归零,归零……” 周川口中说着问候的话,可看起来没有半点问候的意思,邱山的脸色寸寸变得苍白。 周川被那声音吵烦了,动作不算轻的把计算器从邱山手底下抽走了,扔在吧台边的收纳盒里。 邱山嘴唇动了动,和之前一样,这次他的喉结甚至颤抖了一下,但依旧没能发出声音。邱山的手按在桌沿,指尖无意识的在原木桌上抠了一下。 木屑卡入指缝,血瞬间晕了出来。 周川眼底的温度越来越冷,他拎起桌上咖啡,神情异常冷酷:“随口一问,我对你的私生活没有兴趣,不想说就算了。” 打完电话回来的成戈进门正好听见这么一句,吓了一跳,忙跑过来,拉住周川小声问他:“在说什么啊?不是提醒过你说话要注意点吗,怎么还冒犯人家啊。” 周川听不明白成戈在说什么,分一半咖啡给成戈提着,催促道:“走吧。” 成戈叹了口气,很不好意思的对邱山道歉:“不好意思啊,我们同事新来的不了解你的情况,不是有意要冒犯你的,你别跟他计较。” 周川莫名其妙地看着成戈,更不明白成戈好好的为什么要跟邱山道歉。直到邱山平静地摇了摇头,低下头去在手机上敲敲打打,模拟的键盘音“哒哒哒”地敲打在周川的神经上,他突然想到临入县城时,成戈说的话—— “一会去喝咖啡,那咖啡店老板是个残疾人说不了话,咱都平常心对待啊,别盯着人看。” 周川猛地抬起头,眼底的冰层骤然碎裂。 他不是听不懂成戈的话,不是忘了成戈的叮嘱,他只是从来没有把邱山和一个说不了话的残疾人画上等号。 邱山打完字,把手机递到周川面前。 屏幕上有一句话,写着:“抱歉,我现在是一个哑巴。” 周川的视线恍惚了一瞬,看见邱山指甲缝间干涸的血渍。 · 黑咖啡加了冰,直到冰块完全融化,周川也没有喝一口。 饭桌上同事天南地北地聊天,互相聊着过往的经历,聊恼人的实验数据。 周川没有加入,甚至没有走心地聆听。这个行为有些无礼,但周川没有办法思考太多。 在英国交换那一年,大多时候他要同时兼顾好几组实验项目,教授总对周川一心多用的能力赞不绝口。可偶尔,周川也有无法顾及的时候,比如现在。 他的脑海中不停地闪过一些画面,邱山带血的指甲、苍白的脸、几次徒劳张开的嘴唇,以及那一句“我是个哑巴”。 其实这些年周川极少再听到和邱山有关的消息,起初是自己刻意不去关注,拉黑了联系方式,卸载了社交软件,不允许同学提起邱山这个名字。 后来周川上了研究生终日忙于研究,再后来又去了英国,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敏感又脆弱,连朋友都会渐行渐远,何况是邱山,一方有心要断,就真的再也找不到对方。 周川不想知道邱山的消息,不想知道他过得如何,他将邱山视为禁忌,将“邱山”这个名字彻底封存,此后四年,每想一次都是罪大恶极。 不要想邱山。 我是一个哑巴。 不要想邱山。 我是一个哑巴。 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邱山。 我是一个哑巴。 这无声的几个字让周川感到罪孽深重。 饭吃完了,成戈说基地那边在等他一个数据,打算先回去了,另外两个同事想要再逛逛,成戈也问了一下周川,本以为这个工作狂一定会跟自己走,不料周川也说要留下。 第75章 成戈觉得稀奇,调侃了周川几句,然后交待道:“七点半有基地的车统一到县城接人,你们不跟我走就自己坐车回去,八点门禁,晚归要打报告,你们自己看着点时间。” 交代完,成戈先开车回去了。 周川没和那两个同事一起,说想自己走一走。 周川本身在基地话就不多,跟同事也保持着距离,彼此之间都不太熟,他这么一说,同事也轻松,几个人在饭店门口分别。 饭店外有一排塑料板凳,给客人等位坐的,周川拉过一个凳子坐下来,掏出手机点开了不久前的转账记录。 曾经他对邱山的号码倒背如流,此刻经过号码保护后的四位尾号却如此陌生。 周川盯着那四个数字看了一会儿,掏出打火机点了一支烟。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周川已经忘了,那时候刚上研究生,学术压力大,夜深人静的时候就蹲实验楼外面一根接一根的抽。抽烟的时候思绪放的很空,那是周川为数不多容许自己停下来的时刻,但现在不同,他有意通过这支烟让自己停止去想某些事,可惜失败了。 黑咖啡摆在手边,杯身上签字笔画上的“life goes on”字样,每一笔都像是在嘲笑周川的失败。 香烟燃尽之后,周川又点了一根。 之后又不停歇地点了第三根。 地上掉落零散的烟头,呛人的气味逼得人咳嗽。 周川侧过身去咳嗽,越咳越凶,烟灰抖落飘散在空中,他的思绪总算被短暂的麻痹。 周川闭了闭眼睛,蹲下去把烟头捡起来。 海绵嘴的余温落在手心,周川把垃圾扔掉,漫无目的的在县城里走了起来。 九璜是个没有被开发过的西部小城,这里的一切都保留着最原始的味道,走一圈只要一个小时,说是可以逛一逛的地方,其实就是在千篇一律生活中跳脱出的一个小小窗口而已。 周川没有跟着成戈离开,为自己找了一个理由留下,却不知不觉走到了邱山这里。 可能他就是想找过来吧,周川自己也说不清,过往那些爱是真的,爱死去的时候,恨也是真的。 周川靠在life goes on的外墙边,又给自己点燃了一支烟。 火星迅速燃烧着,周川吞吐出一口,忘不了四年前邱山给他的最痛、最狠的一刀。 邱山提着垃圾袋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周川差不多抽到最后一口。 暗墙边的男人高大沉郁,离邱山记忆中那个明朗的男孩相距甚远。 邱山顿住足,周川就朝着他的方向,缓缓呼出一口烟。 带着呛人气味的白色烟雾模糊了邱山的面容,周川掐了烟,冲破雾气走到邱山面前,沉声问:“能进去坐坐么?” 邱山点点头,扬起手中的垃圾袋,示意周川自己要先去倒个垃圾。 周川让开一条路让他走,俩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周川记起四年前邱山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辜负了你的喜欢。” -------------------- 第40章 邱山的咖啡店其实是他在九璜的家,这里前面卖咖啡,后面住人。他家里有一个种满花草的院子,院前有一张藤桌和两把藤椅,人坐在这儿,抬头能看到祖国西部湛蓝的天空,低头能看到一院子叫不上名的红花绿叶。 周川坐在院子里等邱山,正值初秋,天气不冷不热很舒服,如果煞风景的话,周川此刻还想再抽一支烟,但他忍住了。他两手搭在藤椅扶手上,整个人好似窝在椅子里,缩着下巴划手机。 邱山没让周川等太久,他过来的时候顺便端了两杯咖啡。 其实周川不怎么爱喝咖啡,他大概是对咖啡过敏,喝一点就心慌手麻,所以他几乎不喝美式、黑咖啡这类特浓的咖啡,偶尔喝一次也是加牛奶燕麦之类的东西调和一下。 邱山把咖啡放在周川手边,周川看了一眼,没碰。 邱山在他身边坐下来。 俩人从前在一起时话就不多,当年分开的也难看,此刻坐在一起似乎没什么话好说。如果邱山还能说话,兴许可以假模假样陪周川寒暄几句,对方恨他也好,怨他也罢,成年人的体面怎么着都能维持着,实在维持不了那就彻底撕破脸,或许大家都能好过一点。可现在邱山成了个哑巴,好像周川再冷脸就显得不近人情,一方的情绪找不到出口,一方的无声落了下风,怎么看都是一副穷途末路的样子,不知道坐在这还有什么意义。 俩人安静坐了一会儿,周川一直没有开口的意思,好像他来这儿就是为了找个地方打发时间,就算不是来邱山这里,别的什么地方他也能发着呆待一下午,等时间一到,他坐车走人,也没什么留恋。 邱山低着头在手机上敲敲打打,一行字打出来,删掉一行,重新编辑另一行。没人说话的时候任何声音都显得突兀,邱山打字的虚拟音不间断地响着,可他大概已经习惯这个声音,很久之后才想起来去调低音量,小心翼翼地看了周川一眼。 周川闭着眼睛,单手撑着额角:“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他好像真的只是找个地方歇脚而已,不关心身边是谁,也不在乎外界的声音,对邱山也没有半点好奇。 邱山抿了抿嘴唇,把编辑好的几个字逐一删掉了。 热咖啡逐渐冷却,周川的呼吸声愈渐绵长。 第76章 邱山从位上起身,进屋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盖在周川身上,然后坐回去轻轻翻开了书。 曾经有一段日子周川和邱山住在一起,或者说是周川借住在邱山家,时间不长,但每一天都似乎极为漫长。那时候他们也像这样安静地待在一起,邱山看书,周川写实验报告,有时困了,俩人就一个趴在茶几上,一个歪在沙发上睡一会。冬天的午后,太阳将家里晒得又香又暖,那是邱山后来再也做不成的梦。 男孩长大了,不再喜怒都写在脸上,那双洋溢着怒火和不甘的漂亮眼睛也被一层冰雪覆盖。邱山回忆起自己的前半生,不算顺当,没那么圆满,处处都是遗憾和错过,而他最不愿面对的是,这份遗憾里也有周川的名字。 太阳一点点西斜,时间不用数就到了日暮。 周川睡醒的时候有很长一会思绪是空白的,他只是睁开了眼睛,视线没有焦距的落在院子里一朵萎顿的花上,好像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从到九璜开始周川就没停下来过,连轴转了大半个月,天天工作到凌晨两三点,觉都不够睡,如果今天不是被成戈薅出来,他应该在宿舍补觉的。 周川这一觉睡得挺舒服,他坐起身,发现院子里除了他外没有别人了,但依稀能听见厨房传来炒菜的声音。 搭在身上的毯子掉落在地,周川捡起来叠好,才把院子的推拉门打开,一只胖猫顺着门缝钻了进来。 火锅动作敏捷地蹿到周川脚边,仰头看着他。 时间过去太久了,猫都不认得人了。 周川蹲下来,伸出手去蹭火锅的脸,火锅没理他,傲娇的从他腿边跑走了。 周川面前空了,动作也停滞在半空。曾经他以为取名字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他给了流浪猫一个名字,从此邱山喊它的每一声都不可避免的会想到周川,邱山的声音那么好听,每次喊“火锅”时都很温柔,在周川听来是缱绻,也是无法割离的纠缠。 可时光它残忍啊,火锅忘了周川,邱山也再叫不出这个名字,周川曾以为的一生的纠缠戛然而止,还没开始就已经到了终结。 火锅在院子里扑了一圈花,玩够了,想起被冷落的周川,颠着步子跑回来。 周川不想摸它了,站了起来,火锅就扒住他的腿往上爬。周川穿的九分裤,小猫的爪子久未修剪,很轻易在周川脚踝上刮蹭下一层皮。 微微的刺痛感让周川皱了下眉,他把猫抱起来坐回藤椅上,往上撩了撩裤腿看了眼脚踝。 以前这猫也爱围着周川转,也喜欢扒他的腿,但都没抓过他。现在不认人了,上爪子也毫不客气。 邱山做好了饭,过来叫周川吃饭,隔着玻璃门就看见周川揪着裤腿弯腰看自己的腿,猫还被他按在怀里,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皱眉走过去,直接蹲在周川身边,握着他小腿往自己这边一带。 周川都没反应过来,见邱山又折回屋里,没一会抱着个医药箱走了回来。 邱山从药箱里取出消毒水和棉签,打算帮周川处理伤口。 周川把腿往后一收:“不用了。” 邱山昂着头,手里捏一根棉签,伸手又想去抓周川的腿。 周川干脆站了起来:“我说不用。” 火锅在周川怀里挣扎,像是在为邱山打抱不平,周川抱不住它,轻轻把它放回地上。 “时间不早了。”周川说,“我走了。” 周川拿出手机,找到之前的转账记录,给邱山把咖啡钱转了过去。 邱山的手机响了一声,提示零钱入账,但他没什么反应,他看着周川,呼吸的很小心。 周川回避着邱山的视线,转了钱把手机一收,推开门出去了。他路过走廊,路过客厅,闻到饭菜的香味,头一撇,看见饭菜已经盛好端上了桌,桌上准备了两副餐具。 咖啡店的窗户关上了,窗台上的小黑板收了进来,周川走到门口才发现门上其实挂了一个木牌子,现在写有“close”的那面对着外面。 邱山跟在周川身后,没有挽留他,只是将一杯热牛奶塞到周川手里,手机里有编辑好的一段话,上面写着:“这个送你,不用给我钱了。喝牛奶好睡觉,路上小心。” 周川又皱起眉,他忽然觉得今天邱山送来那两杯他一口没动的咖啡或许不是咖啡。 周川接过牛奶,说:“谢谢。” 邱山动了动唇,像是想说些什么的样子,周川甚至听见他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气音,可最后邱山还是没能出声。 他又低下头开始打字,然后给周川看:“火锅把你抓伤了,记得去打疫苗。能留个联系方式吗,医药费我来出。” “不用了。”周川说,不知针对的哪一句,“没什么必要。” -------------------- 周川怒气值加载条: 起床气x100 猫不认我还抓我x1000 饭都做好了还不留我x100000 第41章 “打完疫苗后身体可能会有反应,这是正常现象,如果有发热的情况最好来医院观察一下,一个月后再来打第二针。” 护士把注意事项告诉周川,顺便把发票也递给他。 周川点点头,走出卫生所时天已经黑了,他看了下手机,差不多到基地摆渡车来县城接人的时间了。 第77章 他去到停车点,车已经等在那里,车上人不多。县城就这么点大,真要待一下午也没什么好玩的,很多人都是自己开车出来,早早就回了。 周川上车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不算繁华的小城到了夜晚灯光也贫瘠得多,一片片黑虚拢过来,让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残破不堪。 周川头抵着窗,整个人姿态倾斜着,像是很累。他滑动手机,一个键一个键按下了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冰冷机械的女声从听筒内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车里的灯关掉了,汽车缓缓驶离九璜县。 一抹冷白的光莹莹照着车内一角,周川周而复始的拨打一个永远无法接通的号码,听手机那头一遍遍地重复:“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周川回到宿舍,上楼的时候在电梯里碰到了刚从实验室回来的成戈。 “回来了?”成戈手里抱了一堆资料,腾不出手来按电梯,麻烦周川说,“帮忙按个8楼,谢了。” 周川帮他按下楼层:“实验数据有问题?” “你们没问题,我们组出了点状况。”成戈提前回来就是他们组实验参数有点问题,好在现在已经解决,“下午都去哪逛了?” 周川帮成戈分了一半资料,没说自己在邱山那睡了一下午:“随便逛了逛。” “吃过晚饭了?” “还没有。”周川说。 “那正好,我也没有,一起吧。” 俩人都还没吃饭,成戈邀请周川去他房间,说他那还有几包泡面。单身男人的夜晚过得挺粗糙,特别是像周川他们这样的研究员,工作忙起来吃一顿饿一顿是常有的事,经常忙活完一看时间,饭点都过去好几个小时了。 成戈开了门让周川进去,房间好几天没收拾了,有点乱,成戈见周川要换鞋,赶忙拦住他:“直接进没事,我晚点正好要打扫卫生。” 周川点点头。 成戈看他露在外面的脚踝贴着纱布,弯腰看了眼:“你腿咋了?” 周川说:“被猫抓了一下。” “啊?今天下午抓的?”成戈问道,“在哪抓的,打疫苗了吗?” “打了。”周川举起资料晃了晃,“这个放哪?” “你给我吧。” 周川把东西压成戈手上,成戈踢了鞋子,抱一堆资料先放茶几上,就着手边水壶给周川倒了杯凉白开:“怎么就出去一会还给猫抓了,要打几针?” 周川说:“三针。” 成戈递水过去:“你这几天注意点,小心伤口别感染了。基地有医务室,不舒服上那看看。” 周川应了声,被成戈招呼去沙发那坐着。 成戈那茶几放的都是书和纸,沙发两头也摞着书,随便一本都跟块砖似的。 “你随便坐。”泡面在周川脚底下,成戈说,“你腿边上那个篓,给我拿两包面。” 周川低头看了看,没看到篓:“哪里?” “茶几那。”成戈站茶几边上换衣服,外衣脱了里头光着,指了下,“往里摸摸。” 乱七八糟东西太多了,周川扶着茶几边缘伸手往里摸,摸了个篓出来还带出一坨碟片。 成戈换了件居家服,头一套,头发都压扁了,他随手拨了拨:“不好意思啊,我这真有点乱。” 周川从篓里拿了两包泡面搁茶几上,俯身把碟片捡起来。这个年代看碟片的人不多了,现代人看电影随便上网搜一部就行,用不上这个,成戈的几盒碟片一看就上了年头,盒子上印着的电影画报都磨的看不出字形了。 “上学时候在旧货市场淘了台dvd,没事就在宿舍偷着看电影。”成戈见周川在看他碟片,解释说,“我好久没看过了,你想看自己放,遥控器在电视柜下面。” 周川顿了顿,从磨花的影盒上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字眼。 那是《挪威森林》。 成戈怕周川找不到遥控器,自己去电视柜底下帮他找来了,抬手开了机。 上次看电视是什么时候成戈都忘了,也就没想太多,电视正开机中,他把泡面拿起来,问周川:“要加鸡蛋吗?” 周川说:“可以,谢谢……” 他话音未落,电视忽然传出一声暧昧的喘息。 周川和成戈同时一愣,久不开机的电视继续未播完的影片,电视屏幕上,两个外国男人交叠在一起的身影让成戈立马爆了粗:“我cao……” 成戈把泡面一扔,动作麻溜的把电视又给关了,声音戛然而止。 要是有个地洞成戈现在都想钻进去了,一外国同志片直接让成戈在周川面前暴露了性取向。 这种事,谁碰上谁尴尬。 周川也挺尴尬,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成戈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不知该怎么找补,这种事也没法找补,怎么讲都是错,他又不是那种不坦诚的人,快把自己尬死在那儿了:“那什么……我那个,好久没看电视了,忘了……” 周川看着杯里的水:“啊。” “我……”成戈不知道该怎么说,怪粗鲁地揉了把头发,“哎,这事儿弄得。” “没事。”周川放下杯子,抬头看向成戈,“我也是。” “你也……” 成戈再次失语,被周川的坦诚给惊着了。刚那两分钟他各种情况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周川会给他来这么一句。但这句说出来,成戈那要命的尴尬感顿时荡然无存,他瞬间放松下来,惊讶过头地笑了声:“啊?” 第78章 周川打开《挪威森林》那盘碟片,去电视柜底下的dvd那换了个片子,换完才重新打开电视。他走回来,靠坐在乱糟糟的沙发一侧:“不是要泡面吗?” 成戈又笑了一声,转头钻厨房下泡面去了。 周川胳膊底下是堆得高高的书,刚好可以给他撑着,他就把手肘撑在上面,独自安静地看着电影。 成戈等水开把泡面下锅里,煮泡面的时候回头透过厨房透明的推拉门看了眼周川。 这个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男人看上去心事重重,好像从见他的第一眼就没见他开心过。 不多时,成戈煮好了泡面,端着泡面锅出来:“快快,那本书给我垫一下。” 周川坐起来,把茶几上的杂物往旁边推了推,垫了本书在锅下面。 成戈又去拿了两副碗筷,回来对上周川疑惑的眼神:“就在这吃吧,能看电影。” 周川对在哪吃没什么意见,他看上去对用专业书垫桌子的意见更大。 成戈乐呵呵地拽他下来坐,张着碗帮他盛面。 两个大男人坐一块吃泡面原本很平常一件事,但因为成戈和周川一不小心对上了性取向,再这么凑一起感觉确实和之前不一样了。 成戈把碗摆周川面前,也不避讳了,直言道:“你刚吓了我一跳。” 周川眼睛没离开电视机:“我看你太尴尬了。” “哈哈。”成戈摸摸头,“是有点,没想到你给我来了个更大的。” 周川夹一筷子面:“嗯,不用那么惊讶。” “我感觉你挺坦然。”成戈戳了戳碗里的鸡蛋,“我以前没遇见过像你这么坦然承认自己性向的人,即使在同类面前。” “是吗?”周川不知想到了什么,夹面的动作一顿,“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社会接受度那么低,谁想被用有色眼镜看待。”成戈面露嘲色,“别人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你,友情提醒啊,你也就跟我说说,跟别人留个心眼,别这么直接。” 周川冷冷地嗤了声:“我不怕。” “哟,小伙子挺刚啊。”成戈感叹一声,想起冰箱里还有没吃完的辣酱,跑去把辣酱也拿来,问周川,“要么?” 周川摇摇头。 “你爸妈知道吗?” 周川说:“知道。” “你都跟父母出柜了?”成戈有点震惊地看着周川,“他们什么反应?没把你逐出家门?” 周川语气平常:“一开始接受不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头两年家也不让回。直到去年我爸生了病,我坚持回去照顾了两个月,虽然他们到现在也没松口,但至少关系缓和了很多。” 虽说现在社会包容度越来越高,可是能接受自己孩子是同性恋的家庭依然很少,成戈稍显唏嘘,算了算周川的年龄:“听上去你出柜好几年了,那时候你才几岁啊?谈恋爱被发现了?” 世人眼中恋爱结婚生子才是正途,大多数人宁愿拖着,拖到结婚年龄已过才选择和家里坦白,或是一直隐瞒下去,像周川这么小就和家里出柜的人不多,成戈想不到别的可能。 可周川却说:“没有,我自己说的。” 周川今天已经反复让成戈刮目相看,他问道:“为什么?” 这次周川停顿了很长一会儿,电影持续不断的往下播放,人也不回头的一路向前走。 周川已经忘记了自己当时有没有过挣扎和犹豫,他只知道他脑中那根绷了四年的弦,日复一日的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他迫切的需要一个出口,他奢望能够在一段无望的爱情里得到彻底的解脱。 “一时冲动吧。”最后周川说。 成戈看着周川,没有再追问下去。 说自己出于冲动而坦白性向的周川看上去并不轻松,他身上还是压着重重的壳子,成戈无法判断周川身上的重量从何而来,他只是看着周川,觉得他快要被压垮了。 成戈从沙发下拖出一箱啤酒,酒箱空了一半,他拿一瓶出来,问周川:“喝吗?” 周川没说话。 成戈帮他开了一瓶,周川也没拒绝。 俩人碰了一杯,成戈憋着坏笑凑周川边上,有意缓和气氛,故意欠嘻嘻地问他:“哎,你是1还是0啊?” 周川仰头喝啤酒,喉结在成戈视线里滚了一遭:“不知道。” “啥?”成戈又要对周川另眼相看,“别告诉我你没谈过恋爱。” 周川转过脸:“没有。” 成戈对周川竖了下大拇指,“咣咣”几口把一听啤酒喝掉一多半:“你还挺纯情。” 周川在成戈那吃了晚饭,喝了两瓶啤酒,时间不早了,成戈送他到门口,看见他脚踝上贴的纱布才想起来这人今天被猫抓了,一拍脑门说:“靠我忘了!你打疫苗不能喝酒!” “没事。”周川推开门,“我先回去了。” 成戈有点不放心,眉头皱着:“你早点睡吧,今晚别洗澡了。” 周川应了声,但没听他的,回到宿舍就去冲了个澡。洗澡时热气熏着,两瓶啤酒按理说不醉人,可周川晕晕的,洗完出来倒床就睡了。 这觉睡的不踏实,周川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大学的某个夏天,刚打完篮球的男孩一身汗湿着从篮球场出来,碰上了刚下了课准备回家的邱山。 第79章 邱山坐在车里朝周川按喇叭,周川笑着跑过去,等邱山降下车窗,便扶着车顶弯下腰,高兴地喊他:“邱老师,你下班了?” “嗯,准备回去了。”邱山说着,看见周川下巴上挂着的汗珠,很自然的伸出手,用手背把他的汗擦掉了:“今天赢球了吗?” “对啊。”周川摸了摸下巴,“这周末我有篮球赛,你来看吗?” 邱山转身从车里抽了张纸递给周川:“你邀请我啊?” “啊。”周川点点头,“来吗?” 邱山笑了声,答应道:“好。” 那场篮球赛邱山一直坐在周川抬眼就能看见的位置,周川比任何一次比赛都拼,也比任何一次都累。 他流了好多汗,热的喘不过气,终于难受地醒过来。 天亮了,周川浑身骨头都透着酸。 他点开手机屏幕看了下时间,发现距离那场篮球赛已经过去六年了。 -------------------- 第42章 周川从不觉得自己和邱山之间有某种特别的缘分,上大学的时候,他常常想见邱山,却一个学期也碰不了几次面,有时避着邱山,却总是能无端撞见他和别人走在一起。 命运这东西无法捉摸,没有被老天垂爱过也是一种本事,可偶尔,命运也会和周川开一开玩笑,比如现在,中国那么大,他们偏巧能在这座小城重遇,再比如,周川出来打点滴,也能在医院碰上邱山。 其实是邱山先看到周川的。 大概是昨天的狂犬疫苗起了反应,周川睡到半夜开始发烧,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汗湿了,好似被雨淋过。 周川撑着精神洗了个澡,打算去基地医务室拿点药。值班医生问了下周川的情况,听说他昨晚喝酒、今天洗澡,狠狠将他批了一通,说他乱来。 医生让周川先在医务室观察,给他打了针,等了俩小时没见好,医生说还是得去医院。 正是周一的早上,人都在上班,周川跟曹清芳请了假,也没喊个人陪着,自己出门打个车去了九璜县医院。 到达医院后,周川挂了急诊,医生立刻给他吊上水,然后他就独自坐在急诊室的椅子上打点滴。 县城医院条件一般,周遭也乱哄哄的,周川靠在椅子上,沉默地盯着吊瓶里的点滴。发烧人本来就不舒服,骨头缝里透着酸,眼睛盯久了,发红发酸,可没人陪着,周川也不敢睡,得盯着吊瓶。 后来实在撑不住了,周川拿手机定了个闹钟,半小时半小时的定,定完才敢睡。可就这么睡也还是不踏实,坐那儿不舒服,周围又吵,他囫囵坐着乱七八糟的梦,心肝脾肺都是拧着的,难受得很。 就这么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他察觉有人在摸他汗湿的脸,周川想睁开眼睛,可是太困了。闹钟响了,有人将手伸到他口袋里去拿手机,周川皱着眉,抬手按了一下,将那人的手抓在手里。 周川闭合的双眼微微睁开,朦胧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医院消毒水味混着人群中乱七八糟的味道,身边这一丝清新的气味令人怀念。 又做梦了,周川想。 闹钟关上了,周川的呼吸渐渐从沉重变得绵长。 周川吊了三瓶水身上的温度才降下来,中途护士来看他,说这瓶打完就可以回家观察了,还说要多喝水,今天不能再洗澡了。 邱山点点头,他包里就有一只保温杯,里面装着满满的热水,现在喝温度应该正正好。 邱山侧头看了一眼歪在他肩膀上的人,又摸了摸周川的脸。 周川今早洗了个澡,没怎么收拾就来医院了,现在下颌骨泛了一层浅浅的青。 邱山往那里轻轻地刮,被冒头的胡茬刺着手指。 周川微微一动,邱山立刻把手收回,再看过去的时候,周川已经醒了。 说是醒了,但没完全醒,至少睁眼的前两分钟周川的眼睛里一片空白。等他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做梦,而是真的靠在邱山身上,他几乎是立刻坐起身和邱山保持起距离来。 “……你怎么在这?” 周川嗓子干,高烧烧的,说话时声音很沙哑,也因此显得有些凶。 他似乎忘记了邱山不能说话,总是下意识的向他提得不到回答的问题。 邱山把手里的保温杯递给周川,周川视线往下一落,并没有伸手去接。 于是邱山把杯盖拧开,热水冒着热气,他很想让周川喝口水润润喉咙,但是他说不出来。这是一种很挫败的感觉,邱山微皱着眉,比过去几年的任何一个时刻还要觉得恼怒。 “不用了。”周川身上的热汗干了又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又觉得冷,他打了个寒噤,抬头看了眼快滴完的吊瓶,按下了呼叫铃。 邱山还保持着递水的姿势,表情凝滞中还带着尴尬。 护士来得很快,给周川把针头拔了,让他先回去,明天再来吊两瓶水。 周川的手背上贴着胶布止血,他用手按着,不发一言起身离开,邱山赶紧把保温杯收起来追上去。 周川病中体力不支,没走几步就累了,身体疲软,也迈不动腿。 邱山跟上去,大着胆子扶住他的手臂。 周川不耐烦地发出“啧”的一声,把自己的胳膊抽走了。 邱山手心皆是一空,周川拒绝的态度太明显,如果他识相点就应该立刻离开,可邱山只是盯着空荡荡的手心看了一眼,然后咬了咬牙,再次抓了上去。 第80章 这次邱山抓得很紧,也很牢,周川没想到邱山会再抓上来,满眼诧异地看着邱山,没再甩开他。 邱山微微松了口气,汗湿的手在身上蹭了一下,取出车钥匙,远远地开了锁。 汽车车灯晃了一下,周川头疼眼睛胀,从院门口到停车位的距离他几乎是闭着眼睛被邱山扶过去的。 邱山开的不是原先那辆车,牌照也是本地的车牌,坐进车里,香氛还和从前一样。周川倚靠在车窗一侧,看见后视镜上系着一个银色的史努比挂坠。 邱山从另一边上车,系安全带的时候发现周川专注的目光,于是也跟着看了一眼。 那年邱山去社区做志愿者,获赠一盒史努比挂坠。他曾在车上挂了一个,也曾送给周川一个,后来周川一直挂在书包上。那个挂坠还断过一次,邱山捡到了,修好后还给周川,他至今都忘不了周川失而复得的神情。那么普通的、不起眼的小玩意儿,却被周川那样宝贝过。 邱山觉得窒闷,打开车窗小心地吸了一口气。 周川没再跟邱山说话,他沉默地接受着邱山的安排,接受邱山将他带回那个充斥着咖啡香味的家。 今天天很阴,下午三点多了,乌云厚厚的一层遮蔽着天。邱山家在一楼,不出太阳的时候家里就很暗。 微弱的光线透过窗洒落床沿,邱山将周川扶到床上,照顾他脱掉外衣躺下。昏暗的房间适合展露一切情绪,当然也适合隐藏,他们谁都没有打算开灯。 周川不舒服,几乎是挨到床就睡着了。 邱山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去卫生间拧了条热毛巾帮周川擦了擦脸和脖子,然后他去厨房做了一锅小米粥。 周川一天没有进食,难怪体力不支。 小米粥做好,邱山盛了一碗,端回房间将周川叫醒。 周川没再表现出抗拒,他虽然沉默,这种沉默显得压抑,也显得他很乖。 邱山将枕头靠在他背后,坐在床边喂周川喝粥。周川一口一口地喝,喝的小腹生热,后背又浸出一层薄汗。 喝完粥,邱山又给周川送了一杯水。周川捧在手里,喝得很慢,因而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放慢思考的速度。 后来周川又睡了一觉,再醒过来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小城安静,房间里没有拉窗帘,玻璃窗上倒映着不知分秒的月光。 周川轻轻转了转头,看见了邱山。 邱山坐在地上,上半身伏在床边,脸朝着周川的方向,枕着自己的右手睡着了。 周川看着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做错了。 过去四年,他把关于邱山的记忆封存,连这个名字也视为禁忌,他强迫自己忘记,戮力执行。他没想过会再见邱山,但也知道,一个人如果真的忘记另一个人,那他在周川眼中就该和芸芸众生一样。他们会大方问候彼此,笑谈这些年的点滴,再对当年的荒唐冰释前嫌。 可惜这些周川都没做到。 他不该表现的那么不在意邱山,如果真的不在意,他应该在知道邱山变成了一个哑巴之后,坦荡地询问他原因,而不是避而不谈。 他不问,不愿意想,不敢探究。 他怕听到邱山这些年过得不好,更怕自己因为这些不好忘记邱山带给他的伤害。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无法说话呢。 周川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伸出手,男人的手掌早已变得有力,他轻拢在邱山的头顶,隔着空气,第千百次不知悔改的想要去抚平邱山的伤痛。 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 掌下的身体微微动了动,周川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落在了邱山的后脑上。 邱山一瞬间僵硬起来,他偏头往上看了一眼,发现周川正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他,那双眼里的情绪太多了,如果不是病了,周川都不会让这些情绪外露出来。 月色明明那么朦胧,周川藏得最深最深的那一层还是被邱山捕捉到了。 邱山呼吸一滞,一股砭骨的痛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根本无法直面周川眼底潜藏的恨与痛。 敲门声还在继续,一下接着一下,敲打在邱山脆弱的神经上。 “邱山。” 在那样持续不断地声响中,周川的声音并不是很清晰,他嗓子还是哑,似染上一层粗糙的霜,可这声音不像白天那么凶了,剩下凶悍褪去之后残存的几分罕见的温柔。 他的手实实在在落了下去,很轻地摸了摸邱山的头发,问道:“你的嗓子怎么了?” 人生好像是一列一路往前开不会回头的列车,周川问出这个问题的当下想的是,自己这么多年的修行终究还是败的一塌涂地。 只是房间太暗,周川没能看到邱山眼中鲜红的颜色,也没能得到问题的答案。 敲门声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邱山的手机铃声。 邱山像是迫不及待要从一个逼仄的环境中挣脱出去,拿起桌上的手机离开了房间。 周川手心一空,对着空气发了半晌的呆,然后自嘲地笑了起来。 邱山挂断电话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俩人明显认识,女人一见邱山就开始笑,随后俩人熟练地比起手语。 家里始终是安静的,安静到只有衣物摩擦发出的悉簌声。 周川睡觉前喝了粥和水,现在憋得慌,他起来上厕所,看到邱山非常松弛地靠在门边上和女人用手语交流,这个状态和面对周川时截然不同。 第81章 周川在后面看了他们一会儿,抬手拍开了走道上的廊灯。 家里突如其来的亮光惊动了门口的人,邱山回过头,周川站在走道那头冷冷地问他:“洗手间在哪?” 邱山抛下女人走过来,指了下左边那扇关着的门。 周川去洗手间了。 邱山原地站了两秒,又去到门口。 女人比划道:“你有客人?” “嗯。”邱山点点头,用手语回答,“抱歉,今天就不留你了。等小宇身体好一点,你带他过来,我给他做甜点。” “邱老师太客气了。”女人说,“学校那边我已经请好假了,麻烦您帮忙给班主任解释一下小宇的情况。” “好的,没问题。” 女人弯曲两下拇指表示感谢,之后没有多留便离开了。 邱山关上门,正好洗手间传来抽水声。 他拿着手机去洗手间门口等着,低头在手机上打字。 周川不知道邱山等在外面,开门出去的时候差点撞着他。 邱山往旁边让了一步,周川抓着门把手皱着眉,抬眼一看家门关了,女人已经离开。 周川甩了甩手上的水:“你站这做什么。” 邱山抬起手机给他看,屏幕上写着:“你好点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想吃什么我来做。” 一连串好几个问题,周川捡着回复:“没有,不饿。” 周川躺久了,精神虽然恢复一些,四肢还是有些疲软,他不打算睡了,往咖啡桌那边走。 邱山边走边打字:“还是吃点东西吧,好得快一点。你如果无聊可以回房间看电视,我去做饭。” 周川垂眼看他屏幕,又恢复到之前那种冷漠的样子,说道:“不用,我要回去了。” -------------------- 第43章 周川说走就走,连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看起来毫不留恋。 阴沉的天有落雨的迹象,萧索的秋风顺着打开一角的门边卷了进来。 邱山抓住了周川的手腕,周川垂下眼睛,视线低低扫过,半边脸被风吹的僵硬。 邱山越过周川关上门,风声消弭,他背靠在门上给周川打字:“回床上躺着,做好饭喊你。” 他似乎不担心周川会调头走掉,写完把手机给了周川,卷着袖子往厨房走。 邱山还是那么爱穿衬衫,从前他上课总这么穿,天气热的时候,他会把袖子卷到手肘的位置,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小臂外侧流畅的线条。 周川把邱山的手机放到旁边吧台上,随后双手撑着台面,低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火锅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似乎是知道自己昨天把人给挠了,此刻围着周川转了两圈,用脸蹭了蹭他的腿,像极了是在讨好他。 雨还是降了下来,打在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砸的人心神混乱。 台边的窗开着,雨点子扫进来,周川过去将窗户关上。降温了,风吹的很冷,周川把窗台边架着的小黑板也一并收了回来。 黑板上的字被雨模糊成一段一段,周川在窗台下的盒子里拿了一支粉笔,一笔又一笔把那行字补全了。 “life goes on.” 手机响了,周川歪头夹着电话,是成戈听说他今天请了病假,打来询问情况。 周川说:“没事,明天再吊半天水就差不多了。” 成戈有点后悔昨天喊周川喝酒,整得挺不好意思,在电话那头抱歉地笑了笑:“你晚上想吃啥?我给你送吧。” 周川谢绝道:“不用,我还没回去。” “啊?”成戈以为他吊完水在宿舍睡觉,“怎么没回啊,你在哪?” 周川闻言下意识朝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在九璜找了个地方住,明天还要吊水,今天就不回了,来回折腾。” 成戈想想也是,来回跑折腾不说,以周川目前的状况八成也没精力往返:“行吧,你好好休息,等你回来再请你吃饭。” 俩人聊了几句后挂断电话,周川捞起窝在脚边的猫,翻过肚皮抱在怀里,像从前那样挠火锅的下巴。 火锅在周川身上昏昏欲睡,周川抱着猫回到卧室,打开灯,靠在书架边看桌上摆放的相框。 照片上是一群孩子,看着都不大,他们站了两排,脖子上戴着红领巾,面对镜头笑的很灿烂。邱山就站在孩子们中间,被拥簇着,微微勾着嘴角,看上去一如既往的温柔。 周川单手抱猫,另只手把相框拿了起来,他对着照片中间的邱山看了很久,才缓缓把相框放了回去。 邱山简单炒了两个菜,动作很快。他来喊周川吃饭,身上还系着没有解下的围裙。 周川低头看了眼睡着的猫,问道:“猫窝呢?” 邱山朝周川伸出手,示意周川把猫给他。 周川把猫轻放到邱山手上,邱山接过猫,火锅嗅到熟悉的气味,朝邱山身上侧了侧,尾巴也搭在他胳膊上。 邱山埋脸进火锅柔软的毛发中,很轻地蹭蹭它,又热又软的身体让人放松,邱山心情很好地笑了。 周川一直看着他,后来邱山抱着火锅先出去,周川仍在原地停留一会,然后才去洗手吃饭。 这个家里大多数时间是安静的,邱山没法说话,周川也就不再开口。人在沉默的环境里多少会有些尴尬,电视遥控器就在手边,只要一个开关就能打破这种沉默,邱山看了看遥控器,还是没有选择拿起来。 第82章 吃完饭,周川帮邱山收拾碗筷。他借住在邱山家的时候也是这样,邱山做饭,他洗碗。 邱山没有阻拦他,趁周川洗碗的功夫,他去猫窝给火锅加了点猫粮和水。 雨下的有点大了,露台边的藤椅溅了雨,都湿掉了。墙边倚着一把白色的大伞,晴天遮阳,雨天挡雨,邱山撑开伞,固定在露台地上预留的卡槽里。 卡槽下有一个拨片,需要把伞柄扣进去对准了才能稳定住不倒,今天风有点大,伞又重,邱山一个人弄有点吃力,转了半天都没对准位置。 伞柄很快被雨淋湿,握在手上有些湿滑,邱山拿不住伞,眼看要倒,忽然一只手扶上来,周川站到邱山面前,风雨瞬间小了大半。 他扶着伞,蹲下身看了看卡槽,说道:“拨片断了。” 难怪半天都对不上,拨片断了,伞没法固定,这雨是遮不了了。 邱山指了指旁边,意思是不弄了,把伞放回去。 周川明白他的意思,帮着一起把伞收了回来,立在角落。 邱山把露台上的桌椅往里挪了挪,估摸着淋不到雨了,然后回屋拿了几张纸。 周川把伞折好,系好绳,刚弄完,邱山站在他身边,看起来有话要说的样子。 周川不像之前那么冷淡了,他低眉去看邱山,问他:“怎么了?” 邱山嘴唇动了动,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是周川读懂了他的口型,他说“水”。 周川站着不动,也没说话,他只是看着邱山,像是在等邱山帮他把脸上的水擦掉。 邱山确实也是这么做的,他帮周川擦脸,然后发现周川的脖子也被溅了雨滴,于是他又往下,帮周川擦了擦脖子。 邱山轻轻擦着水,绵柔的纸巾按压在皮肤上,手指在周川喉结边似有若无地刮蹭。 周川呼吸的节奏明显乱了,看着邱山的眼神也变得赤/裸而富有侵略。 过去他看邱山,不敢看的太露骨,怕暴露自己的感情,怕亵渎了邱山,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让邱山知道自己的恨,也让他看到自己对他不加掩饰的欲。 周川呼吸落在邱山脸上,邱山被他抓住了手腕,往后抵在露台的玻璃门上。俩人离得很近,像是一说话嘴唇就能碰到对方。 “你……”周川的嗓音还是哑,但和白天的哑又不同了,带着能灼烧人的温度,“勾引我啊?” 邱山贴在门上,双手手掌紧紧压着微凉的玻璃,那块地方很快升起雾气,继而泛起迷蒙又潮湿的水渍。 邱山的呼吸也乱了,每一次喘息都顶撞着周川的胸口。 成年人的体面分崩离析,面前的男人早已褪去青涩,不再像当年那样被他蒙蔽,自然能轻易看穿他。 “别告诉我你后悔了。”周川捏着邱山的下巴,抬高他的头,“别告诉我,你早就喜欢我。” 雨下的更大了,嘈杂的雨声飘落在耳际,模糊了越来越重的呼吸。雨随风携来一片片湿冷,周川后背湿透了,他像一道没有缝隙的阴影,将邱山囚困在这逼仄之地。 邱山的眼睛被风吹的睁不开了,他努力想看清周川,却只看见周川脸上的水痕。这让他想起当年那个哭着向他控诉的周川,想起周川委屈又不平地问他:“他们凭什么那么说你!” 当时的眼泪是滚烫的,可现在周川脸上的雨是冷的。邱山在周川的桎梏中渐渐明白,所谓恨,不过是被瓦解的爱。 一股寒意涌上,邱山向周川倾过去。他拿掉周川的手,凑上去,吻住他的嘴唇。 室外纷杂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细微,耳边是鼓噪的心跳和沉重的呼吸。 邱山第一次觉得自己要被周川吃掉了,周川将他按回玻璃门上,抓住邱山想要环上他脖颈的双手,死死压在他头顶。 唇珠被野蛮地撕咬着,口中也被搅乱,牙齿磕碰在一起,潮湿黏腻的声音刺激人的感官。 有血腥味在口腔蔓延,不知是谁的嘴唇破了。带着血气的吻来到脖子,周川极不客气的在邱山脖子上咬了一口。 邱山发出一道破碎的气声,这一声更让周川失去理智。他放开邱山的手,抬手去撕扯邱山的衣服,他身上的水汽也黏在邱山身上,邱山的衣服半湿半干的挂在肩上,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有清晰的牙印和吻痕。 “进去……”周川咬着邱山的肩膀说,“去卫生间。” 露台被雨水浸湿,门上也有大片水渍。 邱山被周川推挤进浴室,灯也没来得及开,衣服甚至没脱,周川就摸到淋浴打开了。 凉水兜头淋下,邱山猝不及防,本能往前躲。周川像是抱了他一下,等水温变热,又将人拽了回来,吻在邱山侧颊边。 热水上来,浴室里的温度越来越高水浇在皮肤上,很烫。 后来周川咬着邱山的耳垂,热气全喷在耳朵里,周川在邱山耳边粗喘,在黑暗潮热的浴室里臊白他,喊他:“邱老师。” 这个称谓似是一个禁忌的开关,羞耻心和背德感同时涌上,令邱山从耳边开始发麻,这种麻很快席卷全身最终回到周川手上。空气太稀薄了,邱山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他被周川的吻淹没,被他不怀好意的动作和言语刺激到浑身发抖。 他的额头抵在周川肩上,情不自禁地吮吻着周川的侧颈。 周川环着邱山的腰,调高了一点水温,他冲掉手上的东西,也冲了冲邱山的小腹和腿。 第83章 水温明明更高了,浴室里的温度却降了下来。 等邱山从剧烈的冲击下缓过神来,他才注意到,整个过程周川连衣服都没有脱。 邱山的手往下摸索,隔着裤子碰了碰周川,正要拉下拉链的时候,周川握住了他的手腕,说道:“我不用。” 邱山顿住了。 周川放开他,摸到墙壁上的开关按开了灯。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邱山闭上眼睛,周川伸手替他挡了挡,借着水流的冲劲将邱山的头发往后一拨,露出他整张清俊的脸。 那张脸还和四年前一样,甚至和八年前周川第一次见到他时也没几分变化。 邱山的温柔仿佛刻在骨子里,所以时光也怜惜他,不肯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周川眼底的侵略与欲望只剩下残存的三两分,他看上去没那么凶了,沉默着看着邱山不说话的时候也不见冷漠。他盯着邱山锁骨上一块咬的很深的齿痕,探手摸了摸,声音很低地问:“痛不痛?” 这样的痕迹邱山身上还有很多,说不上来咬邱山的时候是恨他多一些,还是爱他多一些,欲望驱使着行为,那一刻周川只想咬他,只想让他疼。那咬了也就咬了,灯一开,理智回笼,才发觉人在屈从于欲望时有多像野兽,人在败给感情的时候又有多么可悲。 邱山低头看了看周川手碰到的地方,摇了摇头。 周川摸摸他的锁骨,关掉水,拿起架子上搭着的浴巾裹在邱山身上:“你先出去,我冲个澡。” 他背对着邱山开始脱衣服,衣服沾水后又湿又重,有点难脱,周川费了点劲才把上衣脱掉。 邱山站着没动,周川脱裤子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要看我洗澡吗?” 邱山直勾勾看着邱山,还是没动。 周川把裤子脱了扔洗衣篓里,重新开了水:“那你就看着。” 周川很从容的在邱山的视线下洗澡,也不羞于展露自己没有平复的欲望。 打沐浴露的时候,邱山又一次伸手过来。 周川再次制止了他。 周川双手都是沐浴露,按住邱山的时候也蹭了他一手。 他开了淋浴,带着邱山的手在淋浴下冲了冲,又说了一次:“你出去吧。” 这次他再说,邱山就真的出去了。 邱山出去后,周川把水温调低了点,他没碰自己,只是在微凉的水流下等待自己平静。 周川在浴室待了快二十分钟,邱山已经换好衣服,过来给周川送一套干净的睡衣。 睡衣是邱山的,周川穿有点小,不过是睡觉穿的倒也无所谓。周川把他跟邱山的湿衣服都扔进洗衣机里,卫生间也拖了一遍。 邱山提着药箱从卫生间门口过,停住等了周川一下,周川洗了手出来,邱山直接拉着他手腕把他拉回卧室。 火锅制造的抓痕看上去不“新鲜”了,邱山让周川坐在床边,自己盘膝坐在他面前的地上,让周川踩着他的膝盖。 他低下头用棉签帮周川处理伤口,睡衣宽松的领口随动作歪斜下来,让邱山身上的痕迹看上去欲盖弥彰。 周川看了一会,伸手将邱山的领口理正。 邱山顿了顿,抬眼询问周川怎么了。 周川沉默的和邱山对视,然后双手捧起邱山的脸,在他唇边轻咬了一口。 -------------------- “恨是被瓦解的爱。”——《三岔口》kigga 第44章 周川和邱山重遇第二天,话都没说上几句,先来了个激烈的。肢体上的亲密接触过后,理智再想保持距离,情感上多多少少不允许了。 周川和邱山侧躺在床上,俩人背对着背,都没睡着。 邱山的卧室不大,床也小,侧身睡两个男人很挤,俩人贴着后背。后来邱山翻了个身,朝着周川的方向,周川能感受到他的靠近,还能感受到邱山将额头抵在他后背上。 周川的手压在枕头上,压得很紧也很实,这让他整个人都呈现一种不放松的状态。他想到晚上问邱山的那个问题,你后悔了吗? 如果说激情使人失去理智,激情时人的感官和行为被欲望操纵,那当一切沉寂之后,这种不知缘由的接近又该冠以何种理由? 真的后悔了,爱了?在他们分别四年之后? 周川得不到答案,这场没头没尾的情事更像是一场露水情缘,脱了裤子不用负责,只管今天,不问过去,也不用想将来。 这晚周川很久都没有睡着,后来他听到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这才一点点转过身去。 熟睡中的邱山动了一下,更紧的向周川靠过来,周川借着微蒙的月色看了邱山许久,直到困意袭来。 后半夜的时候周川发烧有点反复,身上的温度又高起来,邱山被他圈在怀里,热醒了,想从他的怀抱中离开去找温度计,但邱山没走成,周川很用力地抱着他,眉头皱得很紧。 那之后邱山就没再睡着了。 周川应该是在发低烧,快天亮的时候体温才恢复正常。 邱山跟周川头抵着头,然后蹭了蹭周川的鼻尖。 周川今天还要去医院吊水,六点钟多一点就被邱山摇醒了。 邱山早已在手机上编辑好了文字,等周川从床上坐起来才拿给他看:“今天好一点吗?你昨天晚上又发烧了。” 周川倒没多不舒服,就是身上黏黏的,想洗澡。 第84章 邱山说:“不能洗澡,起来洗脸刷牙吧,我送你去医院。” 天阴下雨,昨天洗的衣服还没有干,邱山翻箱倒柜找了套自己的旧运动服出来,给周川凑合穿一下。 俩人路上吃的早饭,到医院的时候刚好八点。护士给周川把水吊上,邱山在周川身边站着,低头不知在给谁发消息。 后来有个电话进来,邱山走到人少的地方,从周川的角度能看到邱山在和别人打视频电话,他一直在对着那边打手语。 医院人多,附近人来人往,看见个打手语的人难免要张望两眼。那些眼神新奇、讶异、当然也有戴有色眼镜。 邱山不知花费多久才适应形形色色的目光,以至于可以游刃有余的在公众场合视频通话。但周川还没适应,他不喜欢那些停留在邱山身上目光,鄙夷也好,同情也罢,那些统统令周川不适。 邱山打完电话,把胳膊上搭着的衣服盖在周川身上,衣服是他临走的时候带的,担心周川吊水会冷,专门给他用来盖腿的。 周川感到周围仍有人在不停地看他们,脸也冷了下来,问邱山说:“有事要忙吗?” 邱山摇了摇头,刚要在周川身边坐下来,听周川又说:“这里不透气,好闷。” 邱山指着窗边的位置,眼神询问周川要不要换,周川点点头。 邱山帮周川拿下吊瓶,俩人挪了一个地方,周川让邱山坐在里面,他比邱山高,也比他壮,几乎能将人完全遮住。 邱山没想那么多,坐下后又开始抱着手机发消息,没多久又接了两个电话。他看上去很忙的样子,周川一开始撑着脑袋歪一侧看他,等邱山挂了电话才坐起来说:“有工作?” 邱山还是摇头。 周川看着邱山停了一会,听见他手机又在滴滴滴的响:“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那家开不开门需要碰运气的咖啡店不是邱山的主业,可能是闲来打发时间,也可能是和某些人曾因咖啡结缘,邱山在自己家里开了个小型咖啡店,有人来就做一杯,没人来也不强求,他本也没打算以此营生。 邱山先是回了别人的消息,然后才在键盘上敲敲打打,跟周川说:“九璜有一所聋哑小学,我是那里的老师。” 周川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忘不了在岚县的那个午后,他和邱山蹲坐在田埂边晒太阳,那天的日头很满,风很舒服,周川问起邱山为什么想当老师,邱山说,因为想传递正能量的东西,让所有人积极向上的活着。 邱山还说,文字的力量很强大,它可以将人推向高峰,也可以将人拉入深谷。只是当时的周川并不知晓邱山发生过什么,也没能和说出这句话的邱山感同身受。 周川看向邱山,这个被迫离开校园,放弃自己热爱的事业,甚至连声音都失去的男人,依然想方设法重新站回讲台上,用自己的方式让更多人向上活着。 周川看了下时间,对邱山说:“你如果学校有事就去忙吧,不用在这里陪我耗时间。” “没有,我请假了。”邱山解释说,“新来的带教老师有点搞不定,所以一直给我打电话。” 他刚编辑完,电话又进来了,邱山都无奈了。 周川把掉下去的衣服往上提了提,整个人像是窝在椅子里,闭着眼睛说:“你真的不用陪我,走吧。” 邱山看了周川一眼,在座位上接了电话,跟对面比划了大概两分钟,邱山把手机收进口袋,然后又看了周川一眼,紧接着,他把周川披在身前的衣服撩起来,手往他裤子口袋摸。 周川睁开眼,但仍坐着没动:“做什么?” 邱山从周川口袋里翻出他的手机,把屏幕对着他扫了个脸。面容解锁完成,邱山打开拨号界面,用周川的手机给自己打了个电话,再打开他的通讯录,把自己的号码存了进去。 等存好,邱山把手机放回原来的位置,给周川写道:“我离开一会,有事给我发消息。” 邱山站起身,走开一步,想了想又给周川写了一句:“等我回来。” 衣服底下,周川抱着双臂,他靠在椅背上,头朝着窗户那边。 从这里他能看到邱山离开的背影,邱山打着一把黑色的伞,身形有些单薄。 没有邱山在身边的周川又回到那个冰冷的躯壳里,他一动不动的龟缩在自己熟悉的地方,静默的审视自己的感情。 人在败给理智的时候很容易做出一些冲动的抉择,事后又往往会后悔。周川很少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比如四年前冲动之下吻了邱山,再比如在邱山离开后,他冲动之下向父母出柜。所以周川也不后悔昨天发生的事,但无可避免也会觉得,轻易被邱山拿捏的自己太过廉价。 邱山没有按时回来,比他预计的时间晚到了一个半小时。 周川差不多一个小时前就拔针了,但他没给邱山发短信,没催他,也没问他什么时候来。周川只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等邱山,像邱山走前交待的那样。 时间不早了,基地那边还有很多事要忙,周川今天只请了半天假,再不走就要晚了。 周川这才准备给邱山留言,如果邱山很忙的话就别过来了。 邱山姗姗来迟,一路从停车场跑到门诊大楼。周川边编辑短信边出门,到门口的时候刚巧和邱山碰上。 第85章 邱山气喘吁吁地掐着腰,扶了下周川的手。 周川给他搭着,看他脑门都跑出汗了,很自然地用手给他擦了一下。 邱山摸到手机打开,边喘气边给周川打字:“对不起啊,学校有点事耽误了,我们回家?” 周川基本上低着头一直在看他编辑,邱山打完他也就看完了,说道:“我要回基地了,今天只请了半天假。” 邱山自己站稳了,继续打字:“那我送你。” 周川说:“你学校的事情都忙完了?” 邱山点点头。 上了车,周川帮邱山导航。 邱山扫了一眼位置,这个地方有点远,过去至少得一个小时。 他开车不方便打字,也没法陪周川说话,他按下周川的肩,让他睡觉,周川本来昨晚也没睡好,车开起来没多久就睡着了,一直到基地门口被邱山叫醒。 周川眯着眼睛坐起来,细雨中看见基地的大门。 基地门口有安保值班,由于基地的特殊性,车辆只要在这里停超过三分钟就会有人员过来检查。 周川解开安全带,转过身对着邱山:“下雨,回去路上开慢点。” 邱山点点头。 “我衣服还在你那,下次休息我过去拿。” 邱山在手机上写:“下次休息是什么时候?” “不确定。”周川没给邱山准确的答复,“你做你的事,不要等我。” 邱山在周川这里做的最多的就是点头这个动作,他又点了点头,伸长手在后座地上把雨伞拿了过来。 周川说:“不用,我到了。” 邱山还是把伞塞给周川:“下次带给我。” 周川想了想,把伞收下来。就讲了这么几句,值班的安保夹着板夹走了过来。 周川朝那边看了眼,说道:“走吧,我也走了。” 过来的安保人高马大的,脚踩着一双黑色皮靴,据说基地的安保都是退役军人,被他们逮着光查户口就能查上半小时。 周川不想耽误邱山时间,赶紧下车了。 邱山卡着三分钟的点离开,他往前开了一段,靠边停下来,发了条消息给周川。 周川刷工牌进基地,手机在口袋“叮”了一声。他拿出来看一眼,邱山刚刚发来一条信息,信息说:“好好照顾自己,保持联系。” -------------------- 第45章 日子好像和从前没有太大区别。 周川回到基地,立刻投入于繁忙的工作中,他甚至没能分出太多时间来想邱山,除了夜深人静无法入眠的时候。 邱山说要和周川保持联系,但俩人联系的并不频繁,周川太忙了,他忙起来一天都没机会碰一下手机。刚开始那几天,邱山会发消息关心周川的身体状况,周川往往在几个小时后才会回复,后来邱山大概摸准了他的作息规律,每天早上卡着六点半给周川留言,这个时间周川回复得很快,可他不热情。 两个人聊天,一方不热情,或是干脆不回应,这天好像就没办法聊下去。邱山知道周川的工作性质,其实不太会打扰他,只是每天在零碎的时间里坚持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似乎并不在意周川的态度。 到了周末,前一天晚上,邱山试探地问了周川一句:“明天来吗?” 邱山是晚饭的时候给周川发的消息,等周川看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他刚结束工作,背着电脑下电梯。 研究中心的保洁阿姨每天把电梯里的镜子擦得干干净净,锃明发亮的镜面映着周川带着倦色的脸。他低头打字,回复道:“不来了,明天要加班。” 发完消息,周川就要把手机收起来,没打算还能收到回复,平时这个点邱山早就睡了。没想到他刚熄屏手机就响了一声,邱山回过来:“好的,那你早点休息,照顾好自己。” 电梯到了一层,门缓缓打开,周川看着那行字停了几秒钟才走出去,回道:“嗯,晚安。” 周川确实对邱山不算热情,但他也没刻意避着不见邱山,他们组那个纳米项目在做三期验证,这一段时间可能都抽不出空。 周川回到宿舍洗了个澡,然后接了个实验室电话,说把晚上的实验数据发到他邮箱了,让他再看一下。 周川简单擦了擦头发上的水就坐在电脑前看数据,没几分钟宿舍门被成戈敲响了,成戈抱着电脑站他门外头,耳机里还跟人通着话:“哎,我在周川这了,等下我们就上线。” 周川把门打开让他进来,问道:“怎么了?” “晚上的实验数据有点问题,曹老师说我们一起开会看一下。” 成戈打开公放,聊天群里甩了个链接给周川,是个会议邀请。 周川宿舍收拾的很整齐,不像成戈那,到处都堆的书,人都没下脚的地方。成戈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坐着,电脑放茶几上,等周川上线的功夫瞥了眼茶几上摊开的一本书。 一个会开了得有一个半小时,周川下午做了三个小时的pre,晚上也一直在说话,开完会嗓子都哑了,后半段一直在清嗓子。 成戈合上电脑,盘腿坐那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见周川走过来,不忘提醒他:“你那个嗓子,要不去医务室开点金嗓子喉片?下周好几场推进会好像都是你主持?” 周川从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拧开盖子:“没事。” 第86章 “还喝冰的。”成戈看不下去,起身把他手里的矿泉水夺下来放了回去,“你是就想当哑巴还是咋,我看你还在学手语啊?” 周川顿了顿,目光看向茶几上那本摊开的手语书。 他清了清嗓子:“打发时间。” 成戈头一回见人学手语打发时间的,乐了:“你还挺逗乐,每天都那么忙了,你还有闲工夫要打发呢。” 周川接一壶水去烧:“时间挤一挤总会有的。” 成戈笑着又打了个哈欠,困得不行了,收拾收拾东西回自己那去了。 时间确实是挤一挤就能有,对周川这种学习能力强又自律的人来说尤其是。他关了工作电脑,打开私人电脑,点开昨天看到一半的手语教程,对着那本手语书又学了一个小时。 人的精神一直绷在一个点上倒不觉得累了,但一旦松懈下来,疲惫会变本加厉的还回来。 周川脑子里那根弦绷了一个多月,天天没日没夜熬着,新的纳米材料终于通过了三期验证,算是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整个纳米组都高兴坏了,正赶上第二天是周六,曹清芳牵头说要去九璜聚餐庆祝,然后给大家放两天假好好过个周末。 成戈本来就喜欢玩,也喜欢张罗,听说要去九璜吃饭立马打电话订餐厅。 纳米组十二号人,开了三辆车,周川昨天熬了个大夜,上车就睡着了,到地方被叫醒,抬头一看,这里离邱山家好像不远。 餐厅订的是土菜馆,便宜地道又好吃。大家为新纳米材料的开发都费了很多心力,组里有俩组员快一年没回家了,一心扑在项目上,好不容易有了突破,所有人既兴奋又感慨。 曹清芳要了两瓶酒,连开车的几个人都没放过,都得喝,已经做好了今晚在九璜过夜的打算。 周川平时不太喝酒,看大家都挺激动也就没扫兴,陪着喝了几轮。一群老爷们聚一块喝酒,特别是他们这些人平时压力大,终于有机会释放那是越喝越上头。 酒过三巡,基本上都喝高了,几个稍微清醒点的左一个右一个扛着,在县城找了家宾馆,今晚是真走不了了。 周川也喝了不少,谈不上清醒,脑袋里就记得要去找什么人。他没跟着一块去宾馆,这群人喝的烂醉也没发现他不见了。 周川走过两条马路来到邱山家门口,晚上十一点多了,他没跟邱山说自己在九璜,借着酒劲不请自来,敲响了邱山家的门。 屋里传来脚步声,周川整个人抵在门上,像是站不住得找个东西撑着。 门一开,邱山连人都没看清,一个黑影直接砸下来,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扶住倒下的人,然后才看清这人是周川。 浓郁的酒味钻入鼻腔,周川黏在邱山身上,带着风和冷意,不住地吮吻邱山的侧颈。 邱山歪着头,有点躲不开他,似乎也没有很想躲的样子。 周川的气息有些烫,动作还有些急躁,他拽着邱山的领口往下扒,边吻他的脖子边叫“邱山”。 邱山被推着按在咖啡台边,周川力气有点重,台上挂着的陶瓷杯被晃的叮当响。 周川在邱山锁骨处咬了一口,那一口像是发泄,咬得狠,让邱山倒抽了一口气。 门被风吹上了,不大的一声,却震在周川的心肺上。 他微微抬起一点身子,视线定格在邱山锁骨上见血的牙印,失神地愣住了。 邱山双肘撑在台子上,在周川空白的脸上费力找到了一丝懊悔。 周川像是想摸那个牙印,又怕碰疼了邱山,手指在伤口边缘轻轻地划。 邱山抓住周川的手,仰起身,没太犹豫地亲在他嘴边。 周川先是顿了一下,感到邱山的舌头顺着唇缝扫入口中,他呼吸一重,立马压着人侵吞回去。 咖啡台上留了一盏昏黄的小灯,木制吧台斜斜地扫着两道影子。 周川掌着邱山的后颈,蛮横地吻他,咬他,把他弄得喘不上气。 邱山微敛地眼尾余下一抹光,唇齿间的酒味很重,舌尖的温度却烫的他浑身发麻。 他们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了,这一个多月,周川对他不热情,更多时候称得上冷淡,可现在周川一声不响出现在他门口,带着又湿又热的吻和压抑不住的渴望,又让邱山觉得,周川的冷淡是一种自我警告和鞭笞,他一边怕自己陷入感情的循环,一边又不受控制的想要重蹈覆辙。 邱山心酸得厉害,对周川的动作就更放纵了些。 周川钳着邱山的胳膊把他往房里拖,房间里的小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周川把邱山按在床铺里,整个人压在他身上。 窗帘拉着,连月光都透不进来。 周川掌控着邱山的欲望,咬着他的下巴问他:“邱山,你要什么?” 邱山在周川的手掌中沉沦,喘的像一条脱水的鱼,他发不出声音,喉间只能冒出一点破碎的轻哼。那动静像湿身的小雨,令周川更加失去神智,他发了狠一样地撕咬邱山的下颌骨,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邱山,不知是恨他还是爱他,疯子一样在他耳边笑:“你到底要什么啊,邱山?” 他的嗓音被烈酒灼烧过,又被情/欲催哑,像火一样烧在邱山身上。 邱山搂住周川的脖子,将他压下来吻他。 周川拨开邱山的下巴,把他按在床上,不肯给他。 第87章 邱山难受地拱着腰,那侧腰薄薄的一片,弯起来像是月牙,他蹭在周川手腕上,眼睛含着光望着周川。 周川不想看他,抬手盖住那双眼睛。他重新握住邱山,含着邱山的耳垂,取笑他道:“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骚啊。” 邱山被他说的浑身发抖,强烈的刺激从头顶直冲向下,他忍不住抬高腰身,五指紧紧抓着床单,失控地张大嘴巴狠吸一口气。 那一瞬间,邱山所有的感官全部失灵。 …… 周川侧身靠着邱山,好像感觉不到似的,隔一会亲一下邱山的脸,其他动作都没再做。 邱山偏头看看他,发现周川闭着眼睛,眉头依然皱着。过了十几秒,周川又凑上来,轻轻碰了下邱山的唇角,然后又躺回去。 周川逞凶一场,看上去酒醒了大半。 邱山眨眨眼睛,起身把周川推倒,又试了一次。 这次周川抓住他的双手,将人锁在身前抱着,还是没让邱山帮他。 邱山想回头,却被周川叼住后颈,轻轻咬了咬。 “不动。”周川亲了亲邱山的后脖子,紧紧圈着人,“睡一下去洗澡。” -------------------- 第46章 周川说睡一下就是真的睡一下,大概过了半个钟头,他把邱山拉起来,一起去浴室洗了个澡。 邱山家的浴室也很狭小,上次俩人在浴室乱来,狭小的空间迫使他们不得不紧密地贴在一起,这次也一样。 周川和邱山面对面站着,水淋在俩人身上,全程周川基本上没怎么让邱山碰自己,都是他在帮邱山洗澡。他洗净邱山小腹上的东西,让邱山闭上眼睛,打上洗发水帮他洗头发。 洗澡的过程很单纯,基本上周川都很冷静,他也不跟邱山说多余的话,就一直指挥他,让他转身,闭眼睛。 后来洗好了,他帮邱山擦干净身上的水,让他先出去,自己再冲了一会。 时间已经很晚了,周川擦着头发回到房间,邱山给他倒了一杯热牛奶放在桌上,见他过来,摇了摇手上的吹风机,示意周川过来吹头发。 周川坐过去,周身疲倦被热水澡蒸泡的更加明显。 他靠在邱山小腹上,合着眼,邱山很细致地帮他吹头发,热乎乎的风搔在耳边,还有鼓噪的声音,让周川几乎要睡过去。 吹完头发,周川把牛奶喝了,躺在床上伸了只手臂。 邱山脱鞋上床,枕在周川手上,周川把他圈起来,抱着人没一会就陷入了深眠。 周川这段时间太累了,就没睡过什么好觉,这一觉直接睡到第二天下午。他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震动声把他吵醒,周川闭着眼摸了半天,接电话时一出声自己都吓了一跳,嗓子哑的不行了。 “喂周川?你人呢,昨儿半夜你没跟着去宾馆啊,不会睡大街了吧!” 电话是成戈打来的,他们昨天都喝大了,陆陆续续才睡醒,打算一块吃个午饭回基地的,结果一碰面发现少了个人,赶紧给周川打了电话。 “没有。”周川清了清嗓子,“我在外面。”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的,听着怪可疑,成戈自己也是gay,知道gay玩的花,虽然感觉周川不是那种人,但也好心提醒他:“你累了想放松我理解,但别太过火。” 周川原本半梦半醒,被他这句话给惊着了,没憋住咳了起来。 邱山在外面打扫卫生,听见屋里有人咳嗽,推门过来看了一眼。 他不过来还好,他一过来,昨晚干了些什么全浮现在周川脑子里。周川一句反驳的话堵在嘴边,上不去下不来,最后只好避重就轻说:“你们先回基地吧,我明天回。” 成戈“啧”了两声,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把电话挂了。 邱山走到床边,把桌上的水往前推了推。 周川端起来喝两口,润了润嗓子觉得舒服点了。 邱山摸出手机给周川打字:“头疼不疼?” 周川敲了敲太阳穴,有点疼,但他不说,回道:“还好,不疼。” 邱山点点头,又问:“饿了吗?我留了饭给你。” 睡了那么久,肯定饿了,周川起床去洗漱,这个空档,邱山把床单被套全部拆下来去洗。 周川来到卫生间,发现洗手台上多了一副新的牙刷,他往旁边架子上一看,还看到了一条新毛巾。他上次来的时候,邱山给他找的一次性牙刷用,新毛巾昨天晚上也没有,这些东西都是今天新买的。 此情此景,他难免想到四年前借住在邱山家的时候。那年他满心满眼都是邱山,每天看到浴室里摆放的两套洗漱用品都控制不住地兴奋。 周川眼神放软了些,他刷好牙,洗完脸,用毛巾压着脸上的水渍,邱山来卫生间拿洗衣液,周川回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拉了他一下。 邱山被周川拉到身前围着,背靠着洗手台,眼里有一点疑惑。 周川也不说话,就这么沉默地看了邱山一会,忽然伸手拉了拉他的衣领。 昨天咬的牙印已经结痂了,暗红色的一圈印在皮肤上,周川小心地碰了一下,低声问:“痛不痛?” 邱山摇摇头,想起点什么,戳了戳周川的肩膀。 周川把他的手拿下来:“药箱在哪?” 邱山摆摆手,示意自己没关系。 周川把手上毛巾挂起来,牵着人出去了。 第88章 邱山是个很有条理的人,周川清楚他很多习惯。 周川在电视机柜下找到了药箱,他让邱山坐到沙发上,拿上棉签和碘伏,给他抹了抹伤口。 他给邱山处理伤口的时候没说话,邱山一直看着他,觉得周川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甚至比昨晚都要柔和。虽然大多数时候周川还是沉默,但他眼底的冷淡化开了一些,连带着竖向邱山的刺也往回收了不少。 简单吃了点东西,周川跟邱山一块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新出的电影,网上评价很好的样子,周川和邱山都没看过,无聊之下的选择,好像只是单纯为了让空气不那么安静。 周川让邱山坐在自己身前,从后面圈着他。有时周川仰靠在沙发靠背上,有时把下巴搭着邱山的肩膀,他像是在看电影,可也好像没在看,因为他时不时就要亲亲邱山颈后那块皮肤。 后来是谁先吻上谁的已经说不清了,邱山靠在周川臂弯里,跟周川十指紧扣在一起。 吻到情深处,邱山不自禁去摸周川,周川把他的手腕抓在唇边咬了咬,看着邱山的眼睛说:“我不用。” 那一眼里饱含很多东西,邱山没来得及一一捕捉,就被周川转过去抱着。 周川将头埋在他的肩颈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邱山觉得周川应该有很多话想说,可周川什么也没说,就只是抱着他。 他们关着门,久久维持着一样的姿势,度过了漫长又空寂的一下午。 周川是周日一早走的,曹清芳虽说要给纳米组放两天假,但新纳米的研究成果一上报,国科院上级领导根本坐不住,要求曹清芳立刻回北城总部给他们展示细节。 曹清芳原本也打算去趟北城,定的周一的机票,被催的只好提前。他给周川打电话,周川作为此次项目的骨干,自然要跟着一块走。 周川电脑还在基地,还得回去一趟。邱山想送他,周川没让,他穿好外套,手里提了杯邱山给他做的燕麦拿铁:“别送了,你休息吧。” 邱山还是想送,但周川不同意他也没法强求,只能很轻地皱着眉。 周川看了眼叫的车到哪了,再抬头就见邱山皱着个眉头,他没忍住,伸手抚了抚邱山的眉心:“我打车方便,一来一回折腾你。” 邱山给周川打字:“我不折腾。” 这次再见,除了在床上那种不怀好意的、恶劣的笑,周川就没怎么对邱山笑过,他看完邱山的屏幕,不太明显却还是勾了下唇。 周川把咖啡放下,用手语给邱山比划:“我的车到了,你在家好好的。” 周川的手语是初学,比划的不太流畅,但好歹是比出来了。比划完怕自己哪搞错了,让邱山没看明白,跟着又说了一遍。 邱山看着他,起初是愣住,完全没有想到周川会给他比手语,反应过来之后眼底有震动,周川怎么会手语,什么时候学的手语,为什么要学手语,这些问题一个接一个敲打在邱山的神经上,而答案显而易见。 周川叫的车停在门口,他跟邱山说了声再见就上了车。汽车发车的前一秒邱山才想起来追出去,他跑到车边拍打车窗,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 周川放下车窗:“怎么了?” 邱山摇了摇头,对周川比划道:“没事,我等你回来。” -------------------- 第47章 飞机在凌晨时分落地在北城国际机场。 周川下飞机后打开手机,看到二十分钟前邱山给他发的消息:“下飞机跟我说一声。” 周川推着行李箱,一边走一边回他:“落地了,早点睡。” 成戈走在前面,被周川行李箱撞了一下脚后跟,踉跄了一步:“哎哟。” 周川停下来:“不好意思。” “安全指挥部天天说不要走路玩手机,你咋一出基地就不听命令呢。” 周川手里叮咚一声响,他低头看了眼,邱山在那头说:“好的,正要睡。” 周川发送道:“睡吧,晚安。” 发完才抬头看了成戈一眼:“特殊情况。” 成戈叹了口气,胳膊一抬搭周川肩膀上,压着声问道:“我说,你真在九璜约上了?” 周川胳膊一挑把他手挑下去,面不改色道:“没有啊。” “你还装!”成戈咋呼一嗓子,左右看了看,指着周川脖子上牙印说,“别跟我说你这是蚊子咬的,十一月了,没蚊子了!” 周川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印子,提了一下衣领:“真没有,没约。” 九璜那么偏的地儿,甭说谈恋爱,能约上都神了。成戈坚持认为周川是跟人约了,觉得周川是不好意思,所以没承认,他也就没拆穿。不过想起之前问周川的那个问题,他又好奇起来:“所以你到底是0还是1啊?” 周川脑海中不禁浮现起邱山弯起的一片月牙似的腰,他轻轻笑了一声,没回答成戈这个问题,走他前面去了。 也是从这天开始,周川开始回邱山的消息了。哪怕他一个会接一个会的开,开会的间隙里,中场休息时,只要邱山有给他留言,他看到就会第一时间回复。回复的语气虽然算不上热情,至少不冷淡了,甚至很多时候他都是温和的,像一块冷玉渐渐有了温度。 周川刚从研讨会下来,拧开矿泉水喝了两口,看见邱山问他:“今天也要开会到很晚吗?” 第89章 周川说:“今天结束了,一会去吃饭。” “聚餐?” “嗯,跟上级部门一起。” “少喝点酒。”邱山说,“怕你头痛。” 周川回复道:“好的,回去跟你说。” 成戈那边在喊周川了,周川收拾收拾东西跟上去。 这次来北城开会,纳米组几个老人带新人在国科院出尽了风头,周川被曹清芳带着在一众领导前面亮了相,都是在这个领域极有分量的人物,他们看重周川,优秀又有潜力的新星没人能不喜欢。 晚饭安排在西江苑,北城有名的宴会餐厅,不太对大众开放,一般是体制内领导人宴请宾客常去的地方。 在座的都是领导,周川一个小辈免不了要喝酒,他喝酒不上脸,别人还以为他酒量多好,一轮敬下来实际上已经差不多到顶了。好在座上体面人多,不劝酒,搞科研的也不兴敬酒那套,喝一轮就纷纷放下酒杯,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讲研究,场子倒也热乎。 周川开局喝酒喝的有点猛,胃里烧得慌,趁人家说话的时候赶紧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这才舒服一点。一桌子人越聊越投机,一顿饭吃到晚上十点多,还没有散场的样子,周川在桌子底下给邱山发消息:“看样子还得要一会,你困了先睡吧。” 这几天俩人养成习惯了,睡前会打个招呼。 邱山估摸着是去洗澡了,隔了很久都没回,周川揣上手机,出去上洗手间。 西江苑隔音效果很好,各个包厢也不挨着,包厢跟包厢之间隔着个小院子,环境清幽雅静。 周川上完洗手间站院子里吹吹风,顺便散散酒气,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烟,抽了一根出来。这儿也不知道能不能抽烟,周川夹着烟没点火,晚秋的天是冷了,院子里风大,吹的人头皮发凉,周川咬了咬烟嘴,正要回去,忽然听见身后响起打火机点火的声音。 他回过头,很意外地看见一个认识的人。 对方还保持着按打火机的姿势,显然也认出了周川,香烟唰一下燃起来,那人吸了口烟,叫了声:“周川?” “袁老师。”周川冲对面点了点头,“这里可以抽烟?” 袁韬朝他走了几步,把手中打火机丢给周川。 周川借袁韬打火机点着了烟,把东西还给他:“谢了。” 俩人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四年多前,不算愉快,周川挨了袁韬一拳头,那时周川是个学生,在袁韬跟前就是个半大孩子,不管怎么说,袁韬都不该跟他动手。 俩人没什么直接矛盾,按理说都四年过去了,袁韬作为师长,当初那份火气也早该烟消云散了,可袁韬对周川的敌意似乎并没有削减多少。 袁韬夹着烟站花坛边,上下翻着打火机盖子:“来这儿吃饭啊?” 周川应了声。 “能来这儿吃饭的可不简单,听说你研究生毕业出国了?”袁韬嘴角噙着一抹笑,掸了掸烟灰,“什么时候回来的?” 周川听了这话,第一反应不是袁韬话里话外的戳刺,而是想,袁韬一个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俩人的专业又相差甚远,要不是特意提起,他从哪能“听说”自己出国了。 袁韬看他不说话,又甩了下打火机,冷冷笑了声:“怎么,不方便说啊?” 如果说刚才袁韬还压着几分情绪在跟周川讲话,这声冷笑之后,他话里的敌意就太明显了。 袁韬又朝他走了一步,带着一身酒气:“听说国科院晚上在这有局,你混的挺好啊,挺有前途。” 袁韬嘴里含着烟,一靠近周川说话,烟全喷他脸上。 这是故意的,周川皱起眉,抬手挥了挥烟,沉着声喊了他一声:“袁老师。” “嘁。”袁韬不屑地哼笑着,像是听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尊师重道,一口一个老师喊得真亲啊。” 袁韬的用词比四年前更加尖锐,可见四年过去,袁韬还是无法认同周川对邱山的感情。 周川不欲与袁韬争辩,擦着袁韬身边走过去:“你喝醉了袁老师,有机会再聊吧。” 他话音刚落,只听“啪”地一声,袁韬把手里的打火机狠狠摔在他脚边。 周川硬生生停下来。 袁韬是真喝多了,他要没喝多都不可能当着周川的面这么失态。走廊上的服务员听见这边在闹动静,连忙跑过来查看情况,拦在袁韬和周川之间,赔着笑脸。 不过袁韬这次没打算动手,扔那一下打火机就算是宣泄,他带着醉意嗤笑一声,讽刺周川说:“你小子倒是前途光明灿烂了,踩着邱山往上爬你也真能睡的安稳,真他妈……” 袁韬揉了把脸,没再说下去,绕过周川要走。 周川一把抓住他:“你什么意思?” 袁韬侧过脸,冷冷看着他。 周川手上用了点力:“把话说清楚。” 袁韬掐着周川手腕把他甩开。 “没本事就别开口说爱,你和你的爱除了害人以外,分文不值。” 袁韬手指间的烟灰落在周川手背上,烫的他一抖。 “你知道你为什么能留在南大吗?”袁韬把烟灭了,抬手抚了抚袖口,面无表情对周川说,“因为邱山保了你,他走,换你留下。” 周川瞳孔骤缩。 一股砭骨寒意拔地而起。 第90章 耳边风声鹤唳,那些他不愿意再复刻的回忆又一次卷土重来。 记忆里的邱山苍白而冷漠,他平静地拒绝周川,对他说,我没想过要接受一个男生。 后面那些话周川记得不太真切了,那些话语让周川太痛,以至于他每每刻意逃避,连做梦都不敢再听一次。久而久之,很多声音都模糊了,包括最后邱山的脸。 可画面就这样清晰起来,狭小的车厢里,一切的一切都令周川无法呼吸。 邱山说,我利用了你,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我亲你只是想恶心我想恶心的人。 周川一遍遍重复这句话,每重复一次,邱山就在他的回忆里苍白一分。 他被邱山重伤,伤的体无完肤,痛彻心扉,所以他忽视了,邱山说这些话时明显回避的眼神和抖动的喉结。 手机在口袋响了一声,周川略带仓惶地把它拿了出来。 屏幕上提示他收到了一条新消息,点开的过程短短几秒,周川却久违的心如擂鼓。 他爱了邱山四年,后来又恨了他四年,八年爱恨将周川折磨的面目全非,他以为时过境迁,过去种种都该做个了断,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无法回到从前。 再见邱山,他别扭,拧巴,一面想要远离,一面控制不住地靠近,他恨自己还在乎,恨自己太心软,把自己拧的比螺丝还紧,用冷漠对待邱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平衡心里的不甘,才能在面对邱山时保持尊严和自持,才能确保自己不会再被伤害。 破镜尚难重圆,覆水怎可重收? 可令周川意想不到的是,他以为所有人都变了,那也只是他以为而已。很多时候他都忽视了,其实邱山还是那个邱山,他永远温柔,永远强大而包容,他像一汪不会流动也永不枯竭的湖水,细细滋养着周川,在周川看不见的地方,在被师生身份束缚的许多年,在无声时,一直静默地爱着他。 消息点开,是邱山发过来,他说:“我还不困,等你。” -------------------- 第48章 周川是一周后才回的九璜,他们的飞机先降落在云城,之后有车来接他们回基地。 到了县城,周川让司机停一停,说要去买点东西,稍后自己打车回去。 成戈一脸看破的表情,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帮他打掩护,蹿腾司机师傅赶紧走人。 周川被放了下来,在手机上重新叫了车。 半下午的光景,这个时间邱山还在学校上课。周川听邱山提过地址,一车打过去,在校外被保安拦下。 周川表明来意,称自己是来找邱山的。 保安查看了课表,邱山正在上课,也不方便出来核实。小县城的学校监管不算严,保安有点犹豫,周川把自己的身份证押在保安室,随行行李也一并留在那里,保安才放心让他进去。 专门教聋哑儿童念书的学校一眼就看到了头,校园虽然不大,但可以看出教学楼很新,设施也很齐全。听邱山说,九璜这所聋哑学校建于两年前,建校时云城省政府投了不少钱,因此名声响亮,许多外地的残障儿童都慕名前来,借读在此。 校园安静非常,不似寻常小学,课时读书声朗朗,课间喧闹嬉笑。这里的一切都是安静的,周川觉得自己走入了一个四面封闭的盒子,听不见声音,也无法开口说话。 教学楼一层的走廊上站着一个女人,女人微侧着身,透过窗往教室里看。 周川远远认出了她,这是曾经出现在邱山家门口的女人。 女人的余光瞥见周川,站直了些,有些腼腆地朝他笑了笑,然后便走开了。 周川原地停留几秒,望着女人离去的方向。女人走到门口,趴在保安室的窗台边跟保安比手语。她看上去很高兴,一直在比“谢谢”的手势。 周川收回目光,视线移到室内时陡然柔和下来。 他看到了邱山。 教室很空,只坐了五六个孩子,最大的不超过十岁,几个学生分散着坐在教室的各个地方,显得这个教室很大,也很冷。 邱山站在讲台上,手里夹一根白色粉笔,他给学生比手语,动作时能看到手掌边缘有一层白色的粉灰。这是老师的习惯,写错了字下意识用手缘去擦,一节课下来能蹭一手的粉笔灰。 周川看着邱山的手,不经意看出了神。 他对这双手太熟悉了,那些年他坐在堂下,总会被这双手带偏忘记专心听讲,他记得邱山拿粉笔的姿势,记得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和他手腕上一颗小小的黑痣。 周川还记得,曾经这双手在黑板上写下诗篇,这个人在大学课堂上侃侃而谈,他温和又从容,满眼是热爱。 可现在呢? 面对这寥寥无几的、沉默的学生,邱山在想什么? 周川双眼染上一层晦暗的颜色,他想,邱山不该属于这个地方。 天空那么宽广,邱山应该往更高的地方飞。 · 邱山上课很专注,差不多快下课的时候,他才留意到窗边有个熟悉的身影。 周川抱着臂斜倚在墙上,微垂着头,视线很虚的凝视着空气中的一点,像是在出神。 邱山连着看了周川好几眼,周川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动也没动一下。 后来下课铃响了,周川恍然回神,他下意识往教室里看,不料讲台已经空了。 第91章 一只手在面前挥了挥,周川转过来,发现邱山正站在他面前。 邱山看起来很高兴,笑着给周川打手语:“你怎么会来?” 周川昨天就把自己的行程告诉邱山,细节到哪一班飞机,哪一班高铁,到九璜大概几点。基地有严格的出入时间限制,周川没说自己要来,邱山也没问,所以在这里见到人才更加惊喜。 周川说:“路过,来看看你。” 邱山满手的粉笔灰,还好现在周川可以看懂简单的手语,否则他都没办法跟周川交流:“你等我一下,我去洗个手。” 周川点点头:“去吧,不急。” 放了学的孩子在教室里慢慢收着书包,邱山的包和教案还没收,都摆在讲台上。周川往前走了几步,打算去帮他把东西收了。 周川上大学那会就经常帮邱山收东西,那时邱山还住在教师宿舍,俩人下晚课后一起回去,偶尔邱山被学生缠住问问题,或是去洗手上洗手间,周川等他的时候就帮他把包收好。 邱山洗手回来了,在门外遇上了不久前周川看见的那个女人。 周川正往邱山包里装书,一抬眼看见教室里一个小胖墩拎着书包跑了出去,一把扑在女人腿上。 邱山被小胖墩逗笑了,弯下腰摸了摸他的头发。 女人揽着小孩儿的后背,接过他手里的书包,跟邱山比划起来:“小宇最近状态好了很多,还得谢谢您。” 邱山:“小宇很健康,您也别太担心。” 女人低头看了小孩一眼,眼底很温柔:“小宇跟一般孩子不同,邱老师费心了。” 邱山摇了摇头:“应该的。” 女人带着小胖孩走了,小孩虽是残障,但似乎并不知烦恼忧愁,挽着妈妈的手,蹦蹦跳跳地下楼。 周川单肩背着邱山的包,往俩人走掉的方向看了看,问道:“那个孩子有什么特别吗?” 邱山抬手想跟周川比手语,划了两下觉得要说的话有点长,担心周川看不明白,于是还是把手机拿出来编辑道:“小宇有先天糖尿病,前段时间上课的时候低血糖晕倒了,他妈妈很担心,所以托我照看。” 周川看完,跟邱山两个人都顿了一下,似乎同时想起点什么。 周川看着邱山:“在急诊碰上那天,你就是送他去医院?” 邱山点点头,扯了扯周川身上的背包带子。 “做什么?” 邱山伸手想把自己的包拿回来。 周川抓着包带往上背了背,自顾自往前走,边走边问:“那小孩几岁了?” 邱山比了个数字“九”。 “他不能说话也是天生的?” 邱山说:“嗯,先天失聪,遗传他的妈妈,所以从小不会说话。” 那么小的孩子,生下来就听不见,还有糖尿病,而且他的妈妈也是聋哑人,这种基因概率最好是不要生孩子,孩子生下来也是受罪。 这问题挺现实的,听上去冷漠,毕竟谁也没有权力决定一个人该不该存在。但谁知道呢?我们连选择出生与否的权力都不具备,又怎么能保证将一条生命带到世上,他就能平安健康的过完一生?健全人尚且无法承诺,何况是残疾人,这对于生来就背负诸多病痛的小宇来说,本就是一件不公平的事情。 周川沉默地走在前面,邱山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从后面轻轻抓了下他的手腕。 周川停下来,站在离邱山一个台阶的位置。 邱山抓了他一下就要把手放开,周川反应很快地抓了回去:“又做什么?” 邱山有点愣住了,他被周川牵着手,眼底有微小的错愕。 楼梯道上没有人经过,头顶也没有摄像头,周川拉着邱山的手往前带了带,邱山很温顺地把脸凑过来,由着周川在他脸颊上亲了亲。 “知道了。”周川亲完说,“尊重别人的选择,过好自己的人生。” 他说完邱山就笑了一下,歪起头,那意思是问周川怎么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周川把他的手揣进口袋,拉着他下楼,用一种很了解邱山的口吻说:“因为我是你的学生啊,邱老师。” 周川不仅是邱山的学生,他还不知所谓的爱了邱山很多年。 俩人牵着手到楼下才放开,邱山还是把自己的包抢了过来,不习惯周川帮他背着。 周川去保安室取回了行李箱和身份证,然后在校门口等邱山把车开过来。上了车,周川系着安全带,说道:“我晚上七点要回基地,不能陪你很久。” 邱山不在意这些:“那我们早点吃饭,想吃什么?” “回家吃吧。”周川想了想,说,“天气冷,我们吃火锅?” 火锅要是在旁边估计得“喵”一嗓子,邱山压着嘴角忍笑,笑着笑着没忍住看了周川一眼。 周川问他笑什么。 邱山开着车不好回应他,周川就靠在一边盯着人看。 这么看了一会儿,周川的目光逐渐又深沉起来。 他想听邱山说话了,他想任何时候和邱山说话都有人能回应他,而不是他坐在这里看邱山比手语,或是在手机上打字,或是干脆不回应,只是看着他笑。 残障学校离邱山的住所不算远,邱山把车开到附近的菜市场,家里没有新鲜的蔬菜了,不买点晚上火锅没有涮菜。 邱山刚停好车,熄了火,身边的周川忽然靠过来把他抱了个满怀。 第92章 重逢以来,他们有很多肢体接触,更过火的都做过,可直到这一刻,邱山才感觉到周川怀抱的温度。 他终于是暖的了。 周川抱着邱山,头埋在他脖颈间,嘴唇贴在邱山颈侧的皮肤上,轻轻吻了一下。 “邱山。”周川紧紧搂住人,黏糊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时候跟我说说话,想你了。” -------------------- 第49章 周川抱的邱山很紧,问的问题邱山却无法回答。 好在周川也没有很执着,他抱了邱山一会就松开,分开时摸了摸邱山的脸颊。 俩人在菜市场买了菜和火锅底料,到家时间还很充裕,邱山在厨房洗菜,周川跟在他身边,拿了砧板和刀切他洗好的东西。 火锅天气冷吃着才过瘾,一烫一涮间还容易沟通感情,适合热闹着吃。可周川跟邱山在一起注定没法热闹,邱山兴致不怎么高,不知是因为这冷淡的场面,还是因为车上周川黏在他耳边问的那句话。 邱山有点受不了这么安静,拿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周川把牛肉夹到邱山碗里,抬头看了眼:“无聊?” 邱山摇了摇头,动作机械地换台。 电视台从一换到九十九,邱山没认真去看,以至于越往后他按键的动作越快,整个人罕见的流露出焦躁。 在周川的记忆中,邱山极少生气,他的情绪一直稳定,连急躁都很少有,像现在这样面无表情不停换台的邱山太陌生了。 周川按住邱山,连遥控器带手一起握在手里。 邱山定在那儿。 周川从他手中把遥控器抽走放到一边:“吃的差不多了,饱了吗?” 邱山点头。 周川站起来收拾碗筷:“我来洗碗,你去沙发上看电视。” 邱山想帮他一起收,周川捏了下邱山的手:“去等我,一会就好。” 邱山去沙发坐下,电视在放音乐节目,厨房有涮洗碗筷的声音,邱山坐了一会儿,抬手捂住了耳朵。 他的神情略有不适,仿佛外界的声音对他造成了困扰。 又过了一会儿,周川洗完碗过来,他换了身邱山的家居服,手里还端了两杯热水。 邱山把抱枕拿开给周川腾位置,周川却拉住邱山的手腕,把他拉起来,然后自己先坐下,再让邱山坐在他身前。 这是一个周川从后面圈住邱山的姿势,他的体温、气息,全方位包裹着邱山,邱山甚至能感觉到周川的心跳。 俩人歪在沙发上,周川枕着抱枕,一低头就能碰到邱山的耳尖。他在那里咬了咬,问邱山:“找到想看的节目了吗?” 邱山把遥控器递给周川,示意他换台。 周川换了几个节目:“看综艺吧,好不好?” 邱山无所谓看什么,他往周川身上窝了窝,等周川放下遥控器把手垂在他身前时,伸手握住了他。 周川从鼻间发出一声轻笑:“你挤我啊?” 邱山回头去看他,周川眼底有笑意,他笑着看邱山,看着看着,托起邱山的下巴亲吻他。 周川吻的很轻,也很细,像是某种温柔的抚慰,邱山焦躁的情绪缓慢放松下来。 周川亲了他一会,拍了拍邱山的小腹:“看不看电视?” 邱山于是转回去。 周川平时没什么时间看电视,邱山一个人也不怎么看,现在俩人抱着一块看搞笑综艺,哪怕过不久周川就要离开,时间都仿佛慢了下来。 周川在背后噗嗤噗嗤的笑,邱山很久没有听到他这么笑了,上学的时候周川很阳光,也爱笑,常咧个嘴看着邱山,这样的笑声实在是久违,邱山也想跟他一起笑,可他张了张口,只发出一些破碎的气声。 邱山屏住唇,刚刚挑起的情绪又一点点沉落下去。 周川眼睛盯着电视,搭在邱山身上的手缓缓触向他的脖子,一根手指沿着邱山的喉结很轻地刮蹭。 邱山下意识吞咽一下,周川的手指就顺着他的喉结上下滑动。 邱山再次张开唇齿试图开口,其实他每天都在做这样的尝试,然而也只是张开嘴巴而已,他的喉头在颤抖,喉结顶住周川的手指,继而他艰难的从嗓子眼挤出一些嘶哑难听的动静。 那一定不是周川希望听见的声音,邱山为此感到难过,也为此感到寒冷。 周川抱紧邱山,手从邱山的衣服下摆钻进去,热乎乎的手掌贴在他的小腹上,拇指摩挲着那里柔软的皮肤。 周川啄吻着邱山的耳朵,低声说:“不说了邱山,不说了。” 他的声音太温柔了,让邱山心里一酸。邱山轻轻在周川手中转了身,平躺过来,伸手抓了抓周川后脑勺的头发。 深秋的天黑的很快,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视屏幕透出的光。 周川抚着邱山的侧腰,凑到邱山的喉结处,含住他那一小块骨头亲了亲:“对不起,让你难过了。” 邱山摇摇头表示不在意,电视冷白的光打在周川脸上,让他看起来比邱山还要沮丧。 邱山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露出茫然的神色。 周川和邱山对视,有情绪在眼底聚拢,半晌,他低下去,吻落在邱山的眼尾,邱山迎接地闭上眼睛,听见周川说:“我见到袁韬了,在北城。” 邱山微合的眼睫一颤,复又睁开。 第93章 周川往下亲邱山的脸,吻里有珍惜,也有不舍,还有深深的歉疚:“当年为什么不和我说实话?你知道吗,我怨恨你好多年。” 邱山仰起脸,任由周川的唇舌来到颈侧。他想起当年,在前他是周川的老师,有责任保护自己的学生,在后是他管不住自己吻了周川,所以一切暴露之后也该由他担下惩罚。 何况那时候…… 邱山推起周川的肩膀,比手语说:“当时的情况,学校原本就要开除我,没必要再加上一个你。” 当时校方必须要对邱山抄袭事件给公众一个交代,而最好的方法就是开除他。其实学校早已做出决定,只是看怎样说服邱山接受这个决定而已。那个早上,邱山在会议室接受校方的审问,几个小时,他像犯人一样,麻木又无力的将几年前在中文大学经历过的事情又经历了一遍。 百口莫辩的感觉像什么呢? 时至今日邱山仍然忘不了,他背靠的学校,他熟悉的领导,共事的老师,付出心血教导的学生,一夕之间全部站在他的对立面,而这样的事情,邱山经历了两次。 他无法否认自己的崩溃,他没办法不崩溃。他就像骤然被丢进茫茫大海中,任巨浪淹没,没有人可以救他。 所以当周川红着脸、哭着向他喊,问他:“他们凭什么那么说你”的时候,邱山崩毁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个出口。 那年周川二十二岁,爱上了一个“劣迹斑斑”的人,并且无条件的相信他。 从小,邱山拥有的爱就很少,供他挥霍的爱更是没有,因此他珍视周川毫无保留赠予他的一切。摩尔曼斯克的极光永远留在了邱山心里,而邱山唯一能为周川做的,就是还他一个锦绣纷呈的未来。 “袁韬说的对。”周川将脸枕在邱山的肩窝里,他贪溺地吸嗅着邱山的味道,像一个不知悔改的瘾/君子,“我不该在没有能力保护你的年纪就和你说爱,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长大了,邱山,现在我可以保护你了,你不用再为我承担什么。” 周川在邱山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落下一个接一个带着湿意的吻,他吮着邱山的唇瓣,轻轻撕咬他的下唇,把舌尖探进去勾缠,他密不可分的和邱山抱在一起,手心紧扣着他,不让邱山逃离他哪怕一寸。 周川的吻太密了,暴露了自己的内疚、悔恨和恐惧,也暴露了自己想要掌控邱山的本能。 邱山在他的唇舌下急促地喘,沙发太小了,他无论躲到哪里都是周川的气息。 周川咬着他的耳朵,将那一小块软肉磋磨成血红的颜色,灼热的气息呼在那里,让周川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模糊:“我爱你邱山,我还是爱你。” 这句剖白将周川的心掏开了,催心挠肝的,耳边有湿意蔓延,那温度烫的邱山一抖。 周川趴在邱山身上,很长时间都没再有太大的动作,也不说话,只是不时嘬一下邱山的耳垂,手虚虚地握着邱山的手腕。 电视里的笑声和眼前的安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邱山摸到周川的后颈捏了捏,偏过头,在周川鼻尖上落下了一个吻。 周川闭着眼睛,睫毛仍在小幅度地颤抖。 邱山看了看他,偏过头去吻他。 邱山的吻不像周川,总是要把人生吞剖腹般,邱山明显更温柔,也更缠绵。 …… 邱山坐起来看到这个画面,受到的刺激不比刚才小。 他抽出纸巾给周川擦脸,周川闭着眼问他:“舒服吗?” 邱山回答不了,他帮周川把脸擦干净,纸巾团一团先放在茶几上。 周川把邱山拉到腿上,邱山的屁股正抵在身下。 邱山感觉到了,于是抬起屁股,扯了扯周川的裤子。 “今天不用,时间来不及了。” 周川抓着邱山的双手背在身后,下巴抵在邱山的胸口,从下望着他说:“下周我请两天假,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 -------------------- 第50章 邱山是突然一觉睡醒发现自己无法出声的,此前没有任何征兆。他去医院看过,只是一通检查做下来,医生说他的声带本身没有问题,出问题的是他的心理状态。 邱山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强大的人,他小时候吃过很多苦,长大后他不止一次地想,幼时吃的那些苦头是否都是为了将他磨砺成现在这个不会轻易被打败的人。 可生活总是捉弄邱山,那年汹涌的恶意是他的伤,洗不掉的罪名是他的烙印,从此,邱山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身上牢牢绑缚的咒枷和擦不掉的黑色污水。 他自以为的强大其实一击即溃,没有神话故事中所谓奇迹的发生。他闭口不言,因为世人断绝他的声音、不允许他说话、不许他辩解,也不许他为无法洗脱的冤屈愤怒。 邱山承认自己的失败,所以他带着这些沉痛的伤躲在离世人遥远的地方,如所有人期待的那样消失了。他和所有人都断了联系,一个人回到木里老家,在那里,邱山度过了一段逃避自我的日子,每天大多数时间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对着空气发呆。 邱山把这个行为称为自我疗愈,他需要时间去化解恶意,也需要时间去和自己和解,关于此生他都无法得到清白。 可时间越长,那些无法开解的心结反而越扎越深。因为即便他不去听、不去看,甚至连手机都不用,他曾承受的恶意如跗骨蚂蚁一般,会顺着每一道时间的缝隙钻进来,继而无止境的根植于他的骨肉里,而他偏偏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滋养它们。 第94章 失声之后,邱山为了治病回南城小住过一段时间。他重新租了房子,每天两点一线在家和医院奔波。 邱山一周要去三次心理咨询室,接受心理医生的开导,还要针灸两次。袁韬知道邱山的事情后,排队帮邱山预约北城大医院的专家号,医生给邱山开了很多中药,那段时间邱山浑身都是药味,药汤一碗一碗地灌,可仍旧没有什么起色。 意外的是,邱山很快接受了自己不能说话这件事,并没有太多伤怀的情绪。 邱山半年多没有工作,不用去医院的时间里,他最常去的地方是图书馆。他学会了手语,还给自己报了一个咖啡师培训班。再后来,邱山在手语学校得到了一个重新站回讲台的机会,一年后,他被分配到九璜,开始了为期三年的教学工作。 九璜,一座在地图上经常被忽略的小城。它成为了邱山的栖息地,也是他的治愈所。 邱山在九璜两年了,带过的学生不多,一个巴掌就数的过来,可就是这寥寥无几的,身带残缺的孩子,让邱山心头那块郁结难愈的伤口渐渐变得不痛不痒。 孩子是世界上最纯真的存在,这些生来带有残缺的孩子,天生失去一部分对世界的感知能力,也因此使他们的纯粹蒙上一层苦难的阴影。 邱山经常和他们待在一起,有时只是看着他们,他想,世上的磨难那么多,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每个人都要走自己的路,有人生来背负苦痛,有人一生被枷锁绑缚,有人艰难的活着,有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 而他经历的那些之于世间苦痛,实在算不了什么。 邱山这样想着,那些生命中无法释怀的、无法宽解的、那些不甘心、那些遗憾,也就似流沙从指尖滑落,都不重要了。 从那时起,邱山告诉自己,他要更加珍惜现在,要期待未来一定会有好事发生,他要尽量让自己不再留有遗憾。所以再见到周川的那一刻,邱山什么都没想,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要再错过。 · 周川的工作有一定的特殊性,基地进出没那么自由,假也不好请。 他这周要请两天假陪邱山去医院,也就意味着得压缩更多的时间提前把工作完成,即便请假电脑也不能离手,随时要处理紧急事件。 周川每天天不亮就进了实验室,深更半夜才走,三餐都是在实验室吃的。他请了周五周六两天,离开基地去找邱山的路上还在开电话会议。 邱山这天早上去学校了,周川过来的时候,他还没到家。 周川敲了敲门没人在,干脆盘腿坐在门口地上,把电脑放膝盖上继续干活。 邱山比他晚半小时到,车开过来看见家门口坐了个人,周川很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耳朵里塞着耳机,都没注意到邱山回来了。 寒风里,周川一直在键盘上打字,双手都冻红了,等邱山走到跟前才察觉到脚步,他把耳机一摘,仰脸看邱山:“回来了啊。” 邱山心软得厉害,开了门让周川进去:“到了怎么不跟我说。” 周川把电脑收进包里,搓了搓手:“跟你说你也回不来,还让你着急。” 邱山无奈地摸了下周川的脸,脸也冰凉。他去吧台给周川调杯燕麦奶,周川靠在桌边划手机:“我约的下午两点的号,现在就要走了。” 九璜医疗条件不行,周川约了云城一家医院的专家号,开车过去要费点时间。 邱山把燕麦奶倒入纸杯塞周川手里,让他拿着暖手,然后回房间取了之前的病例。虽然邱山对医院并不抱什么期望,但他也不想让周川失望。 带好东西俩人就出发了,邱山顾虑着周川还要工作,于是坐在驾驶位开车。 周川在路上又开了一个会,结束后人有点晕,他把电脑盖合上,连包一起丢到后座。 邱山看了看他。 周川不说自己不舒服,只说:“我忙完了。” 连日加班加点熬夜的疲惫都写在脸上,即便他不说,邱山也看得出来。 邱山下意识想说:“你休息一会。” 张开口,还是没发出声音。 周川接住他的话,调了下座椅往后躺:“我睡一会,你累了换我。” 邱山点点头。 周川太累了,闭上眼没多久就睡着了,都没有入睡的过程。 邱山把车开得很稳,没怎么颠簸,尽量让周川睡得舒服。 周川一觉睡到加油站,醒来时主驾没人,他身上搭了一件邱山的衣服。 周川坐起身,看见邱山在便利店里买东西。 俩人仿佛有心灵感应,邱山正在扫码付款,不知缘由地往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就跟周川对上了视线。 邱山付完钱回来,油箱也加满了,他打开副驾这侧的门,把买来的一袋零食搁在周川腿上。 周川翻了翻袋子,拆开一包薯片,等邱山坐上来,问他:“我们到哪了?” 邱山划了下中控屏上的导航,导航显示离医院还有三公里。 周川喂邱山吃了一片薯片:“饿不饿?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 邱山点点头。 他们在医院附近找了个饭店,随便吃了点东西,虽然约的是下午两点的号,但还是要提前过去报道。 医院门口的饭菜味道一般,俩人都没吃多少,周川提着邱山给他买的零食,有点想笑,觉得邱山把他当大学生春游,出门还要给他带点吃的。不过周川还挺高兴,等叫号的时候又拆了包果冻,跟邱山两个人分着吃了。 第95章 这个专家号对于云城这个地方来说不算好约,周川在北城出差的时候就开始约,约了一个多星期才约上,否则也不会拖到周五才过来。 进到诊室,医生简单了解一下邱山的情况,随即给他开了个单子让他去做检查。 同类检查邱山在南城做过,在北城也做过,一套做下来四十分钟,然后就是等报告。 俩人坐在候诊区,人来人往的医院里他们不便表现的太亲密,但周川耐不住,他在座椅下轻轻扣着邱山的手,此时邱山才发现,周川的手很凉。 邱山侧头去看周川,意识到,周川可能比他想象中更在意他的嗓子能不能好。 这个认知让邱山有些心酸,他把周川的手拿上来,两只手捧着,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大大方方地温暖他。 等了一个多小时,报告出来了,还是同样的结论,邱山的声带没有任何问题。 看了邱山之前的病例报告,医生开了张转诊单,建议邱山再去心理科做一下测试。 心理科在医院顶楼,意外的人挺多,耳鼻喉科的医生给楼上打了个招呼,邱山没等太久就进了诊室。 医生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身边跟着一个学生助理。 邱山没办法说话,只能打字回答医生的问题,俩人聊了快一个小时,后来医生让邱山去旁边机房做一下心理测试。 测试总共一百多道题,做起来很快,邱山之前看诊的时候也做过,但很多答案都已经模糊了。心理测试的结果出的也很快,邱山拿着报告单回去找医生,医生看着单子笑了一声,说:“和我的预想差不多,你的心理状态很健康。” 没有抑郁,也没多大的焦虑,邱山的心理状态甚至超过被生活压力卷到崩溃的年轻人。 周川陪在邱山身边,听到这样的结论并没有松一口气:“那他为什么不能说话?” “保险起见再查下神经系统吧,不过今天有点晚了,差不多能做完检查,报告得明天才能取。” 医生讲话慢慢的,笑着对邱山说:“我见过很多有心理疾病的患者,他们在情绪崩溃的时候往往寄希望于被别人拯救,其实我不太建议患者这样做,一方面没有人有义务去承受这些情绪能量,容易给别人带去心理负担。另一方面,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一旦对方无法给患者提供足够的情绪价值,很容易造成病情加重。 你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把自己当作解药的患者,你很坚强,我相信很快你就能开口说话。” -------------------- 如果真有救赎,也是自己救赎自己。 永远不要把情感和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救世主,能千万次救你于水火的人也只有你自己。 第51章 离开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周川提着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邱山的检查报告和病例:“我们先回酒店,然后再出来吃饭?” 邱山晚些时候做了个神经系统的检查,做完差不多医生也下班了,报告要明天才能取。 周川来之前就估摸着一天不够用,提前在网上订了酒店。酒店位于云城市中心,周川想着这边热闹些,可以跟邱山在市里走走。 俩人在前台登记,一个标间,房间在二十层。正是饭点的时候,电梯里人多,几乎每层楼都要停一下。 邱山被挤到角落,身后是周川,很自然地往后靠了靠。 终于到楼层,刷卡开门,落地窗映着云城交错的马路和城市的灯光。 周川把随身带着的洗漱包和手提袋放在桌上,指了指边上的床:“你想睡哪边?” 这问题问起来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邱山耸耸肩表示随意,但是给周川比手语说:“我想洗个澡,医院人多。” 邱山有点轻微洁癖,医院人来人往的,他想冲个澡再出去吃饭。 周川让他先去,打开背包帮邱山找衣服。 邱山在外面脱了外套和裤子,身上留了个短袖,穿着内裤进了洗手间。 周川回头看了他一眼,邱山身型修长,小腿又直又匀称,从后面看线条流畅得很漂亮。 酒店洗手间的玻璃是磨砂的,邱山进去之后影影绰绰有个人影,水声砸下来的那一刻,周川觉得自己头皮都跟着紧了一下。 他在床边坐着听了会声,拿上邱山的换洗衣物,敲了敲淋浴间的玻璃门。 邱山打开门,身上很干爽。 周川抬眼看向没冒热气的花洒,手伸进去探了探温度:“水不热?” 邱山抱着胳膊躲在旁边,点了点头。 周川上去把水关了,拉着邱山的胳膊把他拉出来:“我给前台打个电话。” 邱山这回是脱光了,房间顶灯很亮,他一走出去就有点不自在。 周川顺手抽了条浴巾裹住邱山:“上床待着,别感冒了。” 邱山扯了扯肩膀上的浴巾,觉得不干净,不太想裹着。 周川看着他,觉得这个小动作很可爱。邱山很少在他面前展露比较孩子气的一面,他本就比周川大,又是周川的老师,好像习惯在周川面前表现的沉稳可靠。 周川笑了笑,捧起邱山的脸,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别挑剔了,快上床去,我要打电话了。” 邱山想着一会要是有人来房间检查,他在床上裹着不太像样,想了想还是去卫生间把脏衣服套上了。 第96章 周川给前台打了个电话,前台很快安排师傅过来检查,同时跟周川协商换一个房间。 酒店的标间都订满了,前台询问大床房可不可以,周川很好说话的同意了。 房间换好,邱山接着去洗澡,这回水温是热的,热气氤氲在玻璃上,雾化了邱山的影子,让他看起来很朦胧。 新换的房间有个小露台,站在露台上能看到夜景。 周川背靠着栏杆,点着了一根烟。 晚风挺凉的,周川夹着烟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拉,想一会带邱山去吃什么。 他抽烟动作熟练,吸烟嘴的时候总是会微微眯起眼睛,看起来有些迷离。 邱山擦着头发从洗手间出来,一歪头就看见周川眯着眼睛在外面抽烟。他朝周川走过去,周川见他来了,把夹着烟的手往后放了放,不让烟熏着邱山。 邱山比手语问:“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周川先是一愣,盯着燃烧的烟头看了半晌,说道:“刚上研究生的时候吧,那时候压力挺大的,课题多。” 邱山没再有别的问题,他拨了下湿着的头发,忽然抬起周川的手,靠近他的手指,然后轻裹住香烟的过滤嘴吸了一口。 火光在周川眼中燃烧,邱山的脸颊一吸一鼓,继而缓缓吐出了一缕白烟。 他在月色下的皮肤像月白色的绸缎,因为刚洗过热水澡,脸颊微微泛着红,看起来像是绸缎上点缀的花瓣。 周川没忍住伸出手,掐住邱山的脸颊,迎着他缓慢吐出的烟雾,贴上邱山的嘴唇。 邱山的唇舌过分柔软,总让周川耽溺其中,舍不得和他分开。 烟燃尽了,烟头落在地上。 周川把着邱山的腰将他压在露台边,他弄皱了邱山刚刚套上的衬衫,手顺着衬衫下摆摸上他光着的腿,含着他的嘴唇笑:“做什么啊,为什么不穿裤子?” 室外的冷空气扑在皮肤上,周川手心的温度却很高,他摸的邱山一颤,让他不自禁的向热源的方向贴。 周川问他:“在勾引谁啊?” 邱山贴着周川,一下下啄吻他的嘴巴,像是在像周川挑衅。 周川眸色一暗,托起邱山的腿根,抱小孩儿似的把他往房里抱。 他把邱山放到床上,掌心贴着他的腿抚了抚,吻着他说:“什么时候叫我?” 邱山条件反射地张开嘴,结果是周川的舌头更加肆无忌惮地入侵他。 周川闭着眼睛亲了一会,抬起头:“冷不冷?” 邱山摇摇头。 周川手往旁边摸了摸邱山的耳朵,他身上有尼古丁的味道,手上也是,那味道不好闻,却容易让人沉沦。然而周川没再做什么了,他卸了力倒在邱山身上,手有一下没一下顺着邱山的耳廓轻刮,像是在逗他玩。 邱山耳朵有点敏感,被周川摸得有点痒,于是偏了偏头,嘴唇正碰上周川的脑门,他顺势亲了亲。 周川搂紧了人,一手从邱山脖子下面穿过,一手托着后背,这是一个完完全全把人抱满的姿势,看起来很有占有欲,也很能给人安全感。 邱山被周川搂地喘不过气,在他臂弯里闷闷地笑。 周川问邱山笑什么,邱山说不出。周川就抱着邱山左右晃晃,接着再安静下来。 周川不喜欢留太长的头发,短短的发茬有点戳人,邱山很喜欢摸,他摸着周川的头发,用发茬戳他的指腹。 周川又问邱山好玩吗,邱山还是说不出。 安静的氛围让暧昧一点点消散,周川好久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又抱紧了邱山一点。 过了会周川拍了拍邱山的小腹:“饿么?” 邱山顺着他手掌的力道吸了一下肚子,点头。 周川摸着他小腹一块皮肤:“起来,去吃饭。” 刚刚等邱山的时候周川在网上看了美食推荐,发现云城有家很有名的菌菇汤店就在酒店附近。 俩人换好衣服出门,跟着导航走了十分钟就到了地方,这店一看就是本地人常吃的,不大,店内设施也一般,正是吃饭的时候,店里人多,周川他们等了会才有座位。 菌汤是云城特色,很多人吃不惯这个味道,周川一直很想试试,没找到机会。 店小又是热汤,很容易就热了,周川把外套脱在一边,抬头看见邱山鼻尖都冒汗了。他抽了张纸给邱山擦汗,问道:“吃得惯吗?” 邱山来九璜几年,菌菇汤比周川喝得多,他点头,比划说:“我也会做,下次做给你尝尝。” 周川挑起眉:“你会?” “嗯。”邱山说,“和小宇妈妈学的。” 周川笑笑:“那我下次来找你,你给我做。” 周川的工作性质,他们可能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太有时间见面,即便见面也是周日下午短短那一会,邱山也明白俩人相处的时间有限,所以每次见面都很珍惜。 吃完饭,俩人在云城市内逛了逛。这附近有一条民俗街,听说夜市很热闹,他们慕名前往,到那一看,果然处处是人。 人多,周川怕和邱山走散了,一直扣着他的手。他们在外面没太遮掩,不怎么在乎别人的眼光。 民俗街有一家书店,选在闹市中间,店内风格迥异,人寥寥无几,可见当代年轻人爱读书的不多。 邱山是喜欢看书的,常爱往图书馆、书店跑,他身上的气质就是温和安静的,一看就是能静得下心的人,周川最初被邱山吸引就是因为他这个气质。 第97章 邱山很喜欢这里,进来就不想走,周川好笑地看着他,比起书更喜欢邱山。 书店总爱把畅销书摆在推荐位,邱山端着下巴认真研究起来,这里的书大部分他都看过,除了几本新出的。 他的手指一一从书册上掠过,正要挑一本看看,突然指尖一顿。 邱山那一瞬间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虽然不明显,但周川一直看着他,还是很容易地捕捉到了。 周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赫然发现邱山手下端正放着的是涂安那本《李白的魔性人生》。 周川皱了下眉,想拉邱山去另一边,手还没伸出去,邱山已经把掌下的书拿了起来。 邱山随便翻了一页,从第一段往下读。他看起来没什么表情,好像就是在看一本普普通通的书,仿佛它从不曾是他的梦魇。 周川仔细留意着邱山的状态,发现他除了最开始神情有变之外,没再表露出任何不适。 邱山看了一会把书放下,对周川比手语说:“走吧,我们回去吧。” -------------------- 第52章 终章 回到酒店已经快十点了,周川拿上衣服去洗澡。 邱山没什么事做,从周川脱下的裤子口袋里找到了他的烟和打火机,一个人关上门,站在露台边点上了一支烟。 邱山抽烟动作老练,过去抽的不多,最频繁是做《细说李白》课件的时候,那时候真是焦头烂额,他写《细说李白》的手稿费了三年,可想而知内容有多精细,要在那么厚一本手稿中精简成适合大学生学习的课程,不仅要让学生真的学到东西,课程本身还不能乏味让学生失去听学乐趣,邱山录课程前花费了太多心思。 学生在网上看的是十二集的视频课,背后是邱山熬过的数不清的通宵和点不完的烟。 年轻时候做出来的作品,现在想想,也没人逼着他做这些,凭一腔热血罢了。只是事与愿违,自己期望的是一回事,得到的就是另一回事了。 邱山这几年看开了很多事情,曾经因为网络上的声音,他对自己的心血避之不及,现在不会了,撕开伤口直面痛苦的感觉等同于将自己剖开再重塑一遍,这个过程不容易,但没人能帮他。 邱山觉得至少网络上有一句话说的不错,既然那么多人都认为《细说李白》和《李白的魔性人生》雷同,那一定是前者普遍给到了观众这种感觉。 人的感觉是挺奇妙的东西,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后来邱山想,这句话就像有人说他长得像某个影视明星一样,长得像又怎么样呢,他们又不是一个妈生的,他又不是照着对方的样子整了容。 没有意义的比较没必要执着,我们从小被教育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那就不要期待陌生人和陌生人之间有百分百的信任。反正无论怎么做都不会让所有人满意,那就让自己满意好了,什么都没有自己重要。 所以今天邱山这根烟不代表什么,如果非要安上点名头,那就敬他可以坦然面对的曾经和失而复得的爱。 邱山抽完烟回到房间,浴室水声不断,他在房中静静站了一会儿,一件件脱掉自己的衣服。 玻璃门上都是水雾,浴室的温度有些高。 邱山拉开门,赤着脚走了进去。周川还没来得及回头,背后就贴上来一具光溜溜的身体。 淋浴从头顶浇下,周川抹了把脸上的水,反手在邱山后背上一摸,摸到一片光滑的皮肤。 他偏头看了看:“怎么了?” 邱山双手环着周川的腰,抬眼和他对视。 周川顺势把邱山捞到身前:“一起洗?” 邱山点点头。 周川把水温调高了点,摘下花洒单手揉邱山的头发。 邱山很配合地闭上眼睛,手往上从周川的侧腰摸到他的肋骨。他一格一格数着周川的肋骨,手指按在上面。 周川被他按的有点痒,笑着躲了一下:“做什么。” 邱山睁眼看他,洗发水顺着头顶流到眼睛旁边,周川说:“闭眼。” 邱山闭上一只眼睛,看见周川拎着花洒在他一侧脸上冲了冲,然后把花洒挂起来。 周川的神情很专注,可邱山看他的眼神更加专注。 头顶着白色泡沫专注着看着周川的邱山很可爱,也很动人。 周川让邱山闭上眼睛,帮他把洗发水冲掉。邱山身上的皮肤很快被热水烫红,他的嘴唇更红,像一颗沾了水珠的红樱桃。 周川给邱山冲完水,往前把他抵在冒着水汽的瓷砖上,膝盖顺着邱山的大腿缓慢往上,蹭了蹭他:“想要吗?” 邱山被他碰的轻轻吸气,仰脸主动吻上周川的嘴唇。 周川才被他亲着舔了一下就往后一仰:“抽烟了?” 邱山看着他没动。 周川捏住邱山的脸,晃了晃:“偷偷抽我烟。” 邱山被他说乐了,感觉俩人身份调了个个,周川把他当孩子一样说。 邱山许多年不做小孩,他父母走得早,还应该被家长捧着哄着的年纪就已经在学着保护自己了,后来他又做了老师,从来只有他教训别人的份,怎么都轮不到他被别人数落。 邱山看周川有意思,笑眯眯地弯起眼睛,凑上去在周川嘴巴旁边咬了一口。 周川捏着后脖子把他拎开:“我在生气呢。” 抽个烟就生气倒不至于,周川不是没见过邱山抽烟,那年邱山带他去参加教师聚餐,途中袁韬意外出现,后来俩人躲在漆黑的包房里抽烟说话,这些周川都见过。 第98章 周川只是有点难受,这点难受的情绪从在医院的时候就有了,一直被他压着,没敢在邱山面前表露出来,现在放大了而已。 周川不跟邱山胡闹了,帮他把澡洗了,然后给邱山裹上浴巾,自己倒是随便擦了擦就出去了。 房间里开着暖气不冷,邱山衣服都没穿,裹着浴巾就上了床。 周川把睡衣放在邱山枕头边上,提醒他:“睡觉把衣服换掉。” 邱山不为所动,周川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明天要回九璜,他得把东西收拾一下。他们出来本来就没带多少东西,一会功夫就收完了,周川把背包拉链拉好,回头发现邱山曲着腿靠在床头,目不斜视正看着他。 周川把房间大灯关掉,留了几盏不刺眼的小顶灯。 “想看电视吗?”周川问。 邱山摆了摆手。 周川单腿跪在床边,摸了下邱山的头发:“头发不吹干就上床,想感冒啊。” 说完,周川去卫生间拿了吹风机,回来帮邱山吹头发。 房间的顶灯是暖黄色,光线不算明亮,邱山坐在那里,光着上身,吹风机的暖风拂过他的肩膀,周川的手拨弄着他的头发,力道很轻柔,仿佛他是什么易碎的瓷器。 邱山这一生如野草飘零,被人呵护的滋味早已忘却,现在突然尝到了,只要一点就足够让他餍足,也让他不满足想要更多。 周川吹完头发坐下来,拨了拨邱山额前的碎发,他看着邱山,满心满眼藏不住的喜欢和爱,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也不知道该如何疼他。 邱山往前微倾,本想靠在周川身上,不料他才动周川就本能地将他揽过来,让他枕着自己的肩膀。 周川一偏头就能吻到邱山尚有余温的头发,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动作小心又珍惜。 “还不困啊?”周川说。 邱山朝他肩窝里靠,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去依赖周川。 周川抱着他:“要不我上床抱你睡?你这么盘着腿一会儿腿就麻了。” 邱山不太想动,一副犯懒模样。 于是周川自作主张,未经同意便托着邱山的腰转了个身。他躺到邱山身边,张开手臂任邱山当枕头,他附身向邱山靠近,一团阴影将邱山彻底包裹。 邱山又跟周川接起吻来,周川亲他总是大刀阔斧像是在他口中攻城略地,今天难得温柔,他裹着邱山的舌头,吮吸邱山的嘴唇,一遍遍地吻他。 这个吻有点难过的味道,邱山感觉到了,他知道周川在为他独自走过的这些年心痛。 邱山轻轻推了下周川的肩膀,周川停了停:“怎么了?” 周川眼底有些迷乱的欲,不似往常有攻击性,也因此更加缠绵。 邱山摸了摸周川的眼睛,用很慢的速度打手语,他说:“周川,我们都往前看。” 周川逐渐清明起来,撑在邱山枕边的手缓慢收回,他躺回去,半环着邱山,把人圈在自己怀里:“我知道,我只是……” 周川说的有些艰涩,他顿了一下,不自禁把邱山抱紧了一点:“我只是在想,你那么难过的时候,没有人陪在你身边。” 周川握着邱山两只手,轻捏他的掌心:“我希望你是自由的,不是任何人的附属物。你能向前走,我真心为你高兴。但我也想成为你的依靠,不是被你照顾的小孩,而是得到你认可的……爱人。” “我知道你不需要听这些,人活着也不全是为了感情,我说这个只是想让你知道,弥补不了的遗憾我们一起面对它,能弥补的,我想尽力弥补。”周川的手缓缓扣入邱山的指缝,牢牢牵住他,“邱山,你不是一个人了。” 父亲去世的时候,邱山五岁,那时他太小了,对父亲的印象只是压在玻璃板下一张没有感情的黑白照片。 七岁那年,母亲带着邱山改嫁,一个陌生的男生住进了他的家,也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邱山直到懂事后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家庭都弥漫着散不开的酒精味和无休止的谩骂,不是每个人都是被殴打着长大的,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担心有凶神恶煞的人带着刀上门讨债。 邱山不止一次劝说母亲离开那个男人,可母亲拖着病重的身体对他摇头,无奈又妥协地接受生命安排的一切。 那时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邱山,妈妈对不起你。可命运如此,邱山又能怎样,他的母亲在这里,就注定他要被困在这里。 邱山的妈妈是在他高考的那一年走的,妥协了一生的母亲没能熬过冬天,她死在了寒冬的尾声,给邱山换来一个有盼头的春天。 那年的邱山彻底没有了牵挂,随着母亲的离开,他终于孑然一身,也再没有一个栖息之所。 邱山的童年是不幸的,但他始终认为是母亲用自己的生命成全了他的将来。 邱山考上了很好的大学,遇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导师和最可靠的师兄。毕业之后,他如愿留在本校教书,在可以预想的未来里,前路漫漫,但也光明灿烂。 可是后来一切都碎了。 邱山逃离了海城,对最敬重的老师和师兄避而不见。那些年他们几乎断了联系,老师临近退休,师兄刚刚收到中国文学院的聘书,他们都不该和有污点的邱山走得太近。 邱山从很小的时候就是一个人,后来短暂的得到过恩情和友情,又难堪地远离,所以他也不奢望会有什么人能在身边永久的留下。 第99章 哪怕是周川。 邱山喜欢他,老师爱上了自己的学生,听起来荒唐又危险。 第一次动心是那年的除夕,邱山独自在南城的出租房里过年,没有亲人在侧,也没有好友作陪,他躲在离大门最远的房间里,黑着灯,假装这个家里空无一人,因为白天的时候,他的继父来过。 接到周川电话时邱山有些意外,听到对方的声音后,他因为继父的到来而焦躁的心竟一点点平静下来。 除夕夜的烟花点缀夜空,邱山自以为早已习惯一个人的新年,那一刻却开始害怕周川随时可能挂断电话。 后来周川给他打了视频电话,带他看极光,二十岁男孩子的脸上充满朝气,一看就没吃过苦,所以才能把世界看的那么美好。 邱山的心跳随钟声鼓动,一下又一下,是时间敲在心上,也是滋长的爱意敲在心上。 他在喧闹声中听见了男孩的真心,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只能佯装吵闹,假意装聋,习惯性地选择逃避。 视频里的周川笑了一下,背后的极光盛大而灿烂,他对邱山说:“邱山,你要开心。” 那一刻,邱山所有伪装的坚强几乎就要崩塌。 他匆匆挂了电话,捂着心口久久不能平复。 邱山爱上了周川,但他不能爱周川。性别、年龄、老师和学生,无论哪一样都让他无法坦然面对。 邱山知道二十岁的男孩新鲜感不长,周川可能只是没有遇到对的人,所以才将目光放到自己身上,他从一开始就没对周川抱有信心。 从大一到大四,周川掩藏的足够好,邱山一度以为周川已经不再爱他,是一个吻将他所有的揣测打回原形。 那个吻很烫,邱山却觉得冷。 他比周川年长,自然也想得更多,比师生恋更糟糕的是同性师生恋,邱山自己一个人是什么都不在乎,那周川呢?周川的家人呢?他的前途呢?未来呢? 邱山将自己关在房里一下午,权衡利弊,他还是选择了逃。他自认周川尚未踏足社会,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何光景,等他看过声色犬马兴许就会想要回归世俗认可的感情生活。 可他又一次错了,他低估了周川的感情,错认了他的长情。 俩人到现在八年了,周川不再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也早已看过花花世界的各色人等。他拒绝过很多示好的人,只因那个人不是邱山。他爱着邱山也恨过他,心都被他占据,从十八岁开始就容不下第二个人。 曾经邱山不信任世上有长久不衰的感情,有不会离开的人,现在周川抱着他,严丝合缝地扣着他的手,他们是同样的性别,有年龄的沟壑,可他们也心跳同频,毫无保留地敞开自己,这次邱山想要自私一点,他想长久的把周川留在自己身边。 邱山在周川的怀抱里扭过头,亲了亲他的下巴。 周川蹭他的脸,找到嘴唇吻上去:“盖章了,邱老师。” 邱山笑了笑,温和地回应周川,他看上去很轻松,像是终于卸下背负的重量。 周川亲完人,重新抱着邱山,他把邱山的手平放在自己的手中,问他:“你还记得我在礼拜日打工的时候起的名字吗?” 邱山抓着周川的手指,一笔一划在他手心写下:“周一”。 周川攥紧他的指尖,和邱山头抵着头,轻声应道:“嗯,周一。” 人都要向前走,生活要继续,生命也要继续。我们终会懂得,即使满目疮痍,也要栽上一朵只为自己开的花。 【全文完】 -------------------- 这是一篇对我来说很私密的文章,写的过程很艰难,不算顺畅,无数次停下不知道怎么写下去。写文之前我希望写完它,就当做过去告一段落,我希望邱山放下,也希望自己可以释怀。 没有得到洗刷的冤屈和没有恢复的声音是我刻意的留白,生命中遗憾常有,不完美才是人生的常态,这也是我需要学会接受的事实。 谨以此文献给我自己,也送给过去一年多所有的不甘、不服和不得解脱。就敬过去吧,敬生命中的遗憾、敬不完美、敬所有声音,希望我们都可以快乐的向前走,让life goes on。 最后,本文文名取自热狗《礼拜日 life goes on》,全文最后一句摘自大张伟《只为自己开的花》,另书中关于李白参考华中师范大学戴建业老师的《戴老师魔性诗词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