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露坐在廊下,看那萤儿飞舞,不禁伸出手去,有一只无声地飞过来,停在她的手指上,任她抖动却也不飞不逃,只静静歇在那里,一闪一灭好不有趣――这萤儿倒不怕人,真象那苇荡里的萤群呢――她心念一转,又想起那夜大叔为自己唤来的造化奇景,如今物是人非,不由得触景伤情起来。或许是巫性使然,当日优昙崖上,她也受到了“梵天印”的影响,所有经历除了模糊印象,全然失去了记忆,金风一口咬定是金甲王府救了她,她便也渐渐以为大叔的出现只不过是自己心生幻觉,凤凰城外无情一别之后,他便真与自己恩断义绝再无相见了。
“想什么呢?”她一惊,回头却见金风走了过来,再转过脸来,手上的萤火虫早已飞走了,一皱眉,“你把萤火虫吓跑了!”
“我赔给你还不行吗?”金风在她身边坐下来,看她孩子气地嘟起了嘴,“原来你喜欢萤火虫啊,好办,我让他们多捉些来。”
你怎么会懂!玉露一句话堵在胸口,站起来,“不要!”
金风以为她还在因为“陆羽”一事生自己的气,只好言哄她,“那你喜欢什么?蝴蝶?小鸟?小猫?只要你喜欢的,我都可以让他们弄来。”
“我喜欢――”玉露脱口便道,却还是停住了――我喜欢的那些,你是给不了我的,而给得了的人,却不愿再给了――她终于什么都没说,走进房间回脚踢上房门,将迷惑的金风关在了门外。
五江头江尾
看到绿漪之中的一角竹檐,玉露才真正从心里笑了出来。
――回家了,真的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娘!”一下车,看见檐下那碧色身影,她便叫了出来,跑过去一把抱住雯清,象个小孩子似的把头靠在母亲肩上,不肯松开。
“大家都看着呢,”雯清宠溺地拍拍她的头,“先起来好不好?”
玉露这才想起金甲王和金风就在身后,不由脸上一红,忙松开手臂,走到萧茗身旁,轻轻叫了声,“爹。”
萧茗一来不忍,二来也不便当着客人教训这丫头,应了一声,见她比出门前长高了,却也清瘦了,心里一酸,别过头去。
“萧伯伯萧伯母,晚辈金风有礼了,”想娶女儿自然要先博得二老欢心,这一点金风可是不用人教,行过礼又道,“这位便是家父。”
“呵呵,”金千里见萧茗清绝出世,不由起了敬重之意,拱手道,“几番书信来往,本王一直揣测萧兄是怎样一位卓然君子,今日得见,果然不愧为江湖三绝,气度不同凡响,能与萧兄结为亲家,实在是本王三生有幸。”
“王爷谬赞了,”萧茗也拱手回礼,“令公子丰神俊朗少年有为,难得不嫌小女天性顽劣形容粗陋,却是我萧家的造化。”
人老精树老灵,这两个当父亲的半真半假,不过是说些场面上的话。只是“天性顽劣形容粗陋”这八个字听在玉露耳里,可是大大的不中听,心想爹你客套归客套,女儿我怎么也称得上眉目清秀活泼可人,怎么跟王府公子扯在一起,他就“丰神俊朗”,我就“顽劣粗陋”了?心下好大不满,见金风站在一旁,忍不住丢过一个大白眼。
“萧伯伯,”金风会意,忙上前道,“晚辈今日才知,原来玉露的机敏谦和,却都是得自您的真传,”转眼见雯清,忙又道,“更有玉露的温柔娴静,与伯母浑然一脉相承。”自己说着说着都心虚起来,真是为抱佳人归,不惜打诳语了。
算你识相!玉露向他微微一笑,见父亲与金甲王谦让着走进门去,忙也拉住母亲跟了进去。
长辈都落了座,玉露金风各自立在家长身后,便听得金甲王先开了口,“此番前来,一是送令媛归家,顺便拜会亲家,二来婚嫁大事,本王也想和萧兄商量一下。虽说他二人相识于前定情在先,我看也不必拘泥于这些小节,既然他们已情投意合私许终身,做父母的又焉有不成全之理?不如早早把婚事办了,也了却一桩心事,萧兄您说可是?”他一来不忍儿子相思难耐,二来也实在对这个丫头不放心,生怕一个耽搁她又掀起什么风波,受苦的岂不还是自家宝贝儿子?
妈的!谁跟你定情在先私许终身!!!玉露终于明白是这小子在背后撒谎造谣,父母才误会自己已经芳心暗许,不得不应了婚事,真是好不没脸!不禁狠狠瞪住对面的金风,若不是碍着爹娘的面,真想立刻跳过去掐死这个无耻小人!
金风被她看得冷汗直流,知道东窗事发,忙看看雯清,心想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岳母大人总不会由着她当场发飙手刃亲夫吧?
雯清见金风神色有异,讶然回头,却见女儿凶神恶煞地瞪着金风,而金风则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不由暗自失笑,也怕玉露气恼之下失礼人前,便柔声道,“露儿你先回房,娘一会便去看你。”
连娘你也向着他!玉露真是有冤无处诉有气无处撒,一甩手怏怏往内堂走去,半路却又回过头来,看着金风忽然微微一笑,威胁似地露出了小虎牙,意思是“死小子你等着,本姑娘我跟你没完!”这才进去了。
是家里的床更软?还是家里的被子更暖?还是家里的气息更让人心安?反正玉露脑袋一沾到枕头,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银灯初照,却见娘坐在床边,微笑着看着自己。
“娘,”玉露坐起,“爹呢?”
“去送金甲王父子了,”雯清凝视女儿清灵面孔,伸手摸摸她的脸颊,不禁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儿,我的露儿也要出嫁了。”
“谁要嫁给他!”玉露刚要辩解,却见烛光流转打在雯清的侧脸上,那柔美轮廓亲切感觉忽然叫她想起另一个人来,不由脱口叫道,“娘――”却又迟疑了。
“......”得知她被优昙掳走的那一天,自己和萧大哥便知道该说出来了――雯清,不,绮梨儿微微叹了口气,“是夜拂晓说的?”
“不,不是他,是夜阑珊,”玉露抓住她的手,“可是娘,我要你亲口告诉我,我只信你说的话,只信你!”
她并没有责怪自己的隐瞒――绮梨儿欣慰地笑了,也回握住玉露的手,“告诉姨妈,”不自觉已经改了口,“夜阑珊说了什么?”
她果然是自己的姨妈――玉露不知道该放心还是悲哀,打起精神,将夜阑珊的话一一转述。
“她说的是真的,但不是全部,”绮梨儿听罢,安然道,“她漏下了最重要的,也难怪,姐姐和萧大哥之间的事,他们是既不知晓,也不能了解的。露儿――”看了她,“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叫玉露吗?”
“因为爹爱茶,所以我们都以茶为名,不是吗?”
“那只是个巧合,你名字中的玉,是取自你娘的‘瑟’字,而‘露’字,则是为了纪念你爹娘的相识之处――屈露多国。”
屈露多国?玉露曾浏览过相关记载,后来夜阑珊也对她有所讲述:屈露多国乃是优昙的发源地,优昙巫女被屈露多王室奉为神明的使者,上至天象气候,下至兵战稼穑,都要请巫女卜算,以知天意。优昙在屈露多国生根几百年,可谓与王室同进同退同声同气,有多位巫女都曾嫁于王族子弟为妻,直至几十年前,新国王暴虐好战,彼时优昙崖正由玉露的外祖母执掌,她卜得兵乱国亡之兆,力谏不得,不愿见属下国人蒙受战祸之苦,便带了优昙诸部请辞而去。国王正嫌优昙掣肘,自然毫不犹豫地准许。于是优昙崖进入中原落脚,而后不久屈露多国破宫倾,粗略算来也有数十年了。
“其实你爹不是不想亲口告诉你,可要让他重温那些往事――唉――”绮梨儿轻叹一声,“还是让姨妈开这个口吧。因着昔日渊源,你外婆临终嘱托要将骨灰葬在屈露多的雪山上。你娘继任了巫主,第二年头里便带我前往。本是一切顺利,谁知刚要回程却遇上了百年罕见的雪崩,你娘为了救我,自己被暴雪卷走,而我也滚入深谷摔伤。我清醒过来,拖着伤腿四处寻找姐姐,却是遍寻不获,山高雪深野兽出没,我以为她遭遇不幸,如若母亲姐姐都不在,干脆自己也死了算了。就在我万念俱灰之时,却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竟是你娘找到了我,身旁还有一个青年男子,就是你爹萧茗。原来你娘被雪卷走后,遇上了深山雪人,那雪人粗野凶悍成群结队,你娘纵是巫女也难以一当十,幸亏你爹经过出手倾力相救,自己却也被雪人所伤,你娘反过来为他疗伤,便这样相识。因我伤了腿脚,一时无法回崖,我们便在雪山中找了一处洞穴躲避疗养。想姐姐美慧无双,萧大哥清雅绝世,自然是淑女君子日久生情......”一朵笑容在她唇角悄然绽放,似乎时光倒流,又看到那一对神仙眷属比肩立于雪山之巅,“可优昙崖规甚严,你娘身为巫主不可嫁于外人,然而他二人的深情,又何人能敌?不久后,他们便以天地为证结为夫妇,一个舍了优昙,一个抛了江湖,立誓从此后携手天涯相伴终老,而我会回到优昙,应付巫相夜拂晓。过了两个月,我已然痊愈,本该就此分手,你娘却忽然心生凶兆,你知道,巫女天性极其灵敏,即使优昙崖远在千里之外,她也能觉出异常。优昙有难,她如何袖手旁观?当下和你爹约定大事一了,在‘醉茶缘’相见,便与我一同上路――”她停下,眉间现出一条深深的沟壑,声音悲沉下来,“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这便是人生,别离易,相见难,一帆过后,已是天涯,今朝别去,再会竟只能碧落黄泉。玉露的泪水落下来,是为了他们那一场短暂的邂逅,还是为了那一生的永别?“夜阑珊说我娘难产去世,是真的吗?”